閱讀韓江《少年來了》
我們沒有經歷戒嚴。不,我僅能代表自己說出:我沒有經歷戒嚴。不能理解什麼叫做鎮壓,也不懂得如何害怕;現時的台灣軍隊,應該沒有任何人會下令鎮壓吧。
韓江的《소년이 온다》,中文譯作少年來了,述說1980年五月十八日光州事件,真人實事改編。從父親的學生這一層關聯,抽出一條故事線,帶領讀故事的我們穿越時空,臨到1980年的光州。身為時空旅人的我們,又像倖存者,又像旁觀者,又像真真實實失去朋友的國中生、高中生,熱愛且相信國家的大學生,相信最惡的一切不會是深愛的國家發出——但恐怕就要失望了。
先提個與小說無關,但與光州事件有關的韓國電影《薄荷糖》,描繪一個青年經歷光州事件後的崩毀人生。光州事件究竟如何影響當時的韓國青年,或許身為台灣人無法從韓民族情感上理解這件事,只能旁敲側擊去拼湊,只能從可以被並列比較的相近地群體記憶——二二八事件——去想像。
我們跟隨韓江的第一人稱角度不停地切換,在數個陌生名字間拼湊彼此的關係。甚至把年紀也做了套換,即便已經是日暮將遲之人,只要放緩步調並且在幾個吐納循環後,老練的心也要被童真給驅逐到一個遙遠的地方,漸漸地回到還是少年的那個年紀。或許在第一個故事中還沒有太多感受,讓故事只是一個故事。也或許經歷了太多人情事故而不願在應該休息放鬆的時間,繼續閱讀一本太多辛苦的小說。
面對磨難,人性的光輝才會逐漸透亮出光。「然而別鬧了」,不論是在哪個時代,平凡人能做到的最大努力永遠只有努力活下來,如此無奈但不簡單,如此而已。再多一點的話,也只是分擔與照料他人的苦難,使那樣不舒適的感受得到緩解,無法真正地撫慰失去一切盼望又心碎的人,也無法徹底陪伴一個遍體鱗傷的人放下仇恨傷痛,無法救出業火地獄中的受苦者。在黑暗中沒有一絲亮光的群行者,被黑霧包覆尚且不知道一路總有人併行在側,更難以走出憤怒、悲傷、滅絕的結界。
東浩目睹朋友被軍人射殺,卻對其他人說謊不知道朋友失散到哪裡。無辜入獄的善珠遭受不人性的對待,還是保有柔軟的心。獄中被軍人每時每秒被凌虐的振秀,在光州事件十年後最終疲憊地不想掙扎,生命結束。事件當時每個還在道廳的人,都彼此叮嚀在軍人攻入之前盡早回家,至少在不得已的時候,放下武器投降還可以冀望得到人性對待;但振秀目睹棄械投降的青年被軍人無情掃射,一行數人瞬間倒成一排。光州事件的鎮壓軍人聽說有部分經歷過越南戰爭,面對戰爭無情無感的人,只願抱著自己相信的信念將步槍舉起。
光州事件引起的爭議,在右派眼中是北方要入侵南方的行動;在非右派眼中目前定調軍事政變奪權。可是,事件背後的真相是什麼呢?
再跳到韓國電影《薄荷糖》。年少經歷了不該經歷的軍事體驗,在服役時誤殺學生的男子,又會對他純潔的心地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呢?事物傾圮是循序的,崩毀則是瞬間發生的。然而我們並不應該只看見崩毀的瞬間而忽視崩毀的過程。可是又該如何面對集體的歷史傷痛呢?是不是只有在矛盾掙扎中才能辯證,只有透過辯證才能明瞭該往哪個方向走過去。不停地去詰問這些,在下一次足以影響一輩人的轉捩點,才能盡可能做出好一點的決定,才能理解在接下來的每一刻我們正在承擔什麼樣的風險。風險是無時無刻存在的,價值觀是有秩序去建立的,而我不可能完全躲開風險去完成一件有挑戰的事,完全地避開風險也就等於放棄藉由風險突變成長的機會。為什麼說這些無關的話呢?
比對電影《薄荷糖》與小說《少年來了》,從這兩幅文本中看到不同的人生經驗,可以呼應藉由突變成長這個敘述。雖然面對風險不一定每一次都能順利度過,但至少能給予閱聽者一些勇氣去面對。面對風險將至的未來,此時此刻每一個人都必定正在累積與之正面對抗的能量,屆時在風險的暴風圈中,我們將強行突破,我們將頑強面對,我們將不只成為遍體鱗傷之人,還將成為邊體鱗傷但執著於自己價值觀之人。在電影《薄荷糖》中,我看見一個韓國青年的崩解;在小說《少年來了》中,我看見每一條故事線的人物,提起勇氣對抗與自己價值觀不同的軍隊。當代韓國的面貌以這樣的歷史事件為基礎,依然頑強對抗與建立韓民族的價值觀;與我成長地域上的人們一樣,正在蛻變成一群包容且堅韌的台灣。
在閱讀小說《少年來了》的過程,感受到身為小說家的韓江,是如何透過文字給讀者一場文字版本的虛擬實境體驗,當然得透過讀者自己的想像,進入傷痛現場。在每一次的進出轉換之間,有意或無意地去面對或避開磨難,有意或無意地成為故事裡的當事人,有意或無意地想想如何除掉社會中的系統性風險。或者只是記得世界的角落中曾經有一個這樣的故事,記得只是有一個這樣的故事這件事的意義,已經很難用口語或文字來傳遞你我存有一份情感,這份情感難以捕抓它的形狀。傳遞出的訊息基本上就是「我在乎你經歷的一切,並且願意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