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與自盡
一個老人引起了Louis的注意。
這個老頭他剛才似乎晃過一眼。他來得很晚。現在已經過了6點,沙灘上冷清了很多,風開始變涼,之前吵吵鬧鬧的孩子們現在都絕跡,只有一兩對青年男女在靠近樹林的地方糾纏,還有寥寥幾個單身的男女,大半是中年人和老人,安閑地坐著繼續看書。本來嘛,沒有家庭聚餐要趕,沒有工作問題要撲火,不如和夕陽多坐一會兒,而不是看到那個金蛋落下去就呼啦呼啦收拾東西撤退,天知道要往哪裡趕。
Louis是僅剩的這幾個人之一,而且是裡面最年輕的一個。就在人群散盡、涼風初起的時候,余光裡走來了這位老人。Louis還微微歪頭看了看他:非常普通的一個老人,頭髮都白了,中間禿出一個小廣場,衣著很樸素,甚至有點灰撲撲的,背了一個雙肩包,穿著運動鞋,鞋很舊。他不緊不慢地走到距離Louis七八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那地方剛剛送走了熱鬧的一大家子,家裏的胖小子玩水槍時候還差點滋了Louis一臉。老人放下背包,從裡面掏出一條不大的舊毛巾,鋪在地上,然後開始默默地脫衣服。
看到這裡,Louis已經收回了目光,繼續看自己的愛倫·坡小說。
再次抬起眼睛時,老頭已經入了水。但他的動作有些奇怪,再一次吸引了Louis全部的注意力。他光著上身,在一步一步——不,一步一步並不準確,是走一步、停一下,用水抹抹身體,再往前一步,再停一下,用水抹抹身體,如此往復——走下湖水。天快黑了的緣故,湖水的顏色變得很深,又因為清澈,所以看上去像一個巨大而幽深的山洞。湖中心有一座小洲,上面有一個茂密的小樹林,墨綠墨綠,像一塊上好的天鵝絨。
他離沙灘依然很近,但明顯在一步一步向墨綠島走去。
夜色在水面上降臨的方式跟陸地並不完全相同。水會吸飽所有夜的黑色,一點一點,像一個巨大的海綿那樣,直到跟夜同歸於盡。天黑盡後,你再看不出水面和陸地的界線,它完全成為了陸地,沒有任何輪廓的、馴服的陸地。
此刻,老人雪白的上身正緩慢地一步、一步走下昏暗的湖面。剛剛入秋不久,晝夜已經跟盛夏完全不同,黑夜像驚嘆號一樣飛速地劃下來,不容置疑。看過驚悚電影的人應該都會和Louis想到同樣一件事情:難道……難道這位老人是要自殺?
他想起剛看到這位老人的樣子,衣著樸素到破舊的程度,背包和鞋子也同樣破舊不堪,這是為什麼Louis一度懷疑他是周圍的叫化子,只不過是一個神情非常文雅的叫化子,背後是不問也能猜到的心酸的原因。所以Louis想,他大概就是趁人少的時候來洗洗澡吧。
現在,他義無反顧地走向湖中心。那裡的水很深,暮色在他身後慢慢聚攏,他用身體漸漸關上了白晝的門。群鳥飛完最後一圈,已經回到了樹林深處。沙灘上僅剩的人走得只剩三個了,Louis也打算要起身收拾,趁著最後黑暗到來之前回家。
但這位老人出現了。他的背影那麼悽愴,而且不完全是天色將瞑,或者周圍過於寂靜的原因。Louis集中不了精神收拾東西。他需要幫助嗎?我需要報警嗎?我需要問問周圍的人嗎——從一開始到現在,除了Louis,根本沒有一個人注意過這個老頭,彷彿他下水就和一隻野鴨下水一樣,是天底下最自然不過的事情。
我該怎麼辦?如果他真的是要自殺呢?如果我沒有救助他,一條生命會不會因此就消逝了?但我並不真的知道他的想法啊?也許只是像我一開始以為的那樣,是去洗個澡,或者就只是趁人少的時候去泡一泡,享受片刻清涼呢?天氣畢竟還很熱,對任何人來說,下水根本不需要理由,除了時間稍微有點晚之外。
Louis拿不定主意。天色越來越晚,這時老人已經幾乎看不見了。他消失在離湖中心很近的水面下。Louis更加擔心。一分鐘後,老人的頭冒出來了。剛才他應該是在潛泳。於是Louis心稍稍放下來。一分鐘後,他又下去了,像一隻老水獺那樣。
這樣過了五分鐘。Louis有些焦急,時間到了必須收拾起身的當口了。他站起來,努力朝湖中心望,卻又不想讓遠處的兩個人發現,無來由地覺得有點難為情。
突然,他在離岸不到一半距離的地方再次發現了老人!原來他已經回程了。果然只是游泳,或者洗澡——都一樣,總之,是去玩玩,是去鍛鍊,根本不是什麼生生死死的戲碼。這一下就全明白了,之前一步一步慢慢下水,還不停拍打自己身體,只是為了熱身,防止抽筋,消失在水面,那是為了練習潛泳而已,想起來,過程中他好像還換了兩三種泳姿!而且時間也卡得剛剛好,鍛鍊完畢,黑盡之前就可以上岸,穿上衣服,美美地回家喝個熱湯。
Louis突然覺得臉上一陣火熱,一場誤會,難怪沒人擔心,只有自己在這裡發傻。剛才自己怎麼就完全沒往這方面想呢。他感到一點沒來由的生氣,說不上是對自己還是那個老人,還是旁邊這幾個人,就是感到很生氣。同時還夾雜了一絲失望——或者說,不少的失望,只是自己都不願意承認。
他頓時忘了幾分鐘前自己還多麼焦慮地想把他叫回來,想報警救助他。現在他卻暗暗希望——他自己是並不承認的,如果在電影裡,這時你看到的可能是鏡頭上閃過的一小片黑影——他真的是自殺,他真的死掉,就像那扇白晝之門一樣,砰地關上,黑夜如濃墨墜落,一起同歸於盡。就是那樣的,那樣的死。人那樣死不是很美的麼,如果反正是要死去?而他親眼見證了一場這麼淒美的自盡,恐怕一生都會保留這個回憶,一次一次修改自己噩夢的夢境,就像一個瘋狂的畫家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在帆布上修改自己的畫。
然而這一切戛然而止。像城市的電燈照亮了房間和街道那樣。醜。讓人難忍的醜。人們在溫馨的燈光下做飯、吃飯、聊天、做愛、看電影、逛街……就像這樣,一個像樹皮一樣老邁的身體要濕漉漉地回到陸地上來,水滴像疙瘩一樣難看地掛在皺摺的皮膚上,然後是一條海藍色(!)的舊浴巾,像飢不擇食的禿鷲啄食腐肉一樣,很快將皺摺上的水珠消化乾淨。然後他穿回自己的舊衣服、舊鞋子,滿意地紀錄這一次的運動時間、消耗量,滿意地背上背包,回去吃一頓健康而豐盛的晚餐。這就是最要命的地方!他也許根本不是Louis第一眼看到他那樣,是一個疑似流浪者,一個毫無疑問孤獨生活的人,他的家裡可能有老婆有孫子,有雪白牆壁的高頂大廳、一塵不染的飯桌和精緻漂亮的餐具。
那個暮色中的影子,那個幾乎要走出人的世界,砍斷晝夜和天地的影子,只是Louis眼花而已。它根本不存在,只是他自己硬造出來的,就像自己吹生日蠟燭之前朋友們會故意關掉電燈,“變出來”一片肅靜的黑暗。哪裡有什麼夜的神秘,哪裡有什麼另一個世界的神秘,哪裡有什麼未知的、崇高的神秘呢?關掉電燈就能得到的“神秘幻影”,不僅一文不值,而且簡直令人噁心。
這一切都令人噁心。Louis再也無法忍耐了。老人眼看快要遊回岸邊。要是可以,Louis真想把他推進水裡,真想把他殺死得乾乾淨淨!有一刻,他真的覺得自己就要走過去了。但他沒有。他非常清楚,他不會那樣做,那很愚蠢,而且很不值得。他知道,他的恨看上去是因為老頭,實際上是對他自己。他比誰都清楚,那個消失了的背影到底是誰的。
他趕緊起身,胡亂把所有東西塞進背包,提了折疊椅,轉身往回走。沙灘很難走快,逼迫人很認真地走每一步,把腳提起來,再放進去,再提起來……這一切多麼可恨啊!完全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我甚至連逃都逃得這麼狼狽!我不過是不想回頭看到老頭真的上岸,好讓心裡留存最後一絲幻想,但這該死的沙灘,這該死的沙灘居然也想故意阻擋我!
死是唯一一件該做的事情。很快,我就必須去死了。沒有任何活下去的意義,死亡因為不可知,才成為世間最後一點樂趣。Louis常這麼想。但今天他不得不面對一件殘酷的事實,那就是——他其實是最不願意去死的那種人。他一步一步走下水是為了怕抽筋,他帶了一條毛巾是為了怕感冒,他在暮色四合的時候下水是為了錯開人流高峰,他遊回沙灘是為了回家,回去見所有那些不得不見的人。
這就是生活的全部。他甚至都不敢看到最後。像很多電影一樣,他故意不看結局。不看結局,就總會有希望。今天他又一次成功地逃走了。
或許,他終究是死在了回來的路上呢?黑夜會將他掩埋,埋在比夜更黑的淤泥裡。明天陽光升起,但誰也沒法,誰也沒法把他帶回來了。
也許真的是這樣呢?You never k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