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叁：父亲出走以后

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出去打工呢？

这是小时候最令我困惑的一个问题，既然和他自己的父母冰火两重天，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就像他的姐姐一样（我的姑妈）来到广州打工，过年回来一次或者几年回来一次。父亲的理由是「他不在，家就散了」。在我看来，是他割舍不下。

最复杂的关系莫过于这小家与大家的爱恨交织。奶奶没有上过学，不识字，还有被迫害妄想症，总觉得有哪个邻居在骂她，但事实上一年到头她就没出过门，养着点鸡鸭，折腾一下菜园子里的植物，得有点事做消耗时间，活动范围仅限于屋前屋后几百米。这几年脑袋是越发笨拙了，时常煮饭忘了插电，但妄想症却是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年少无知的我也曾听信了奶奶的谎言，化身正义战士为她据理力争还埋怨整个家都没有一个人为她说话。直到谎言重复多次变成了日常，只道是一片真心喂了狗。爷爷过世好些年了，他在时喜欢买六合彩，即使输的比赢的多。也会去菜地里折腾，在轮到父亲种菜前一直是爷爷在种。才发现，爷爷才是这个家最自我的人。他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古老的木制珠算盘咔咔咔用得贼溜了，是我渴望学会却失败无果的酷炫技能，后来得知原来他有过一段乡村会计的经历，我骄傲得不行。他每次出去买六合彩或是闲逛的时候还会给我带小零食，薄荷糖或是法饼之类。哦对，爷爷只有一只眼睛，在我有记忆起好像就是独眼，但不会有任何的恐惧，只会觉得亲切无比，可能小孩的心便是容易被零食俘获。

可是后来才发现，原来爷爷好像并没有那么关心这个家的其他人，并没有那么对家庭负责所以才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十几岁就去火车上卖报纸成了父亲一生辛酸史的开始。就是这样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组成了家庭，造成了一个家庭的悲剧。很好奇父亲会怎么看他自己的家庭，是悲剧么？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但鉴于那样的年代而言，好像也能够理解，活下去多不容易，怎么还能祈求更多呢，比如父母的爱。爷爷奶奶的拔刀相向成了父亲留在家里的理由（是菜刀），「不然其中谁死了都没有人为他们收尸」。也不知道是一句戏谑还是事实如此，总之，父亲就留在了家里没有出去打工。也因为这个原因，需要离家近点，错失了去县城买房的机会，是后来还会扼腕叹息的事。所以，我的家也顺其自然地来到了下面。

父亲留下了，姑妈却走了，多半是为了她自己，但同样背负着家庭的枷锁，过得并不顺畅。按照她自己的话来说在外面「混得不好」，也因此而不敢回家。很神奇，上一代与再上一代的关系不可能避免地影响到下一代，某种不可违抗的宿命与轮回。父亲与她母亲之间无意义的斗嘴，爷爷奶奶之间无休止的打骂，父亲和表姐之间的“我为你好”的论争，作为旁观者的我心里默默地渴望长大，不解其意而只会诘问道：为什么不离开呢？而得到的永远只有一个答案：不能离开。

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父亲出走，会发生什么？他会成为一个勤恳的厨师，开着一家美味小饭馆么？毕竟最引以为傲的便是当学徒几个月便能出师的厨艺。我们的家会是在县城而不是整日与鱼虾为伍么？又或是只是和其他家庭一样出去打工谋生寄钱回家，我便成了半个留守儿童。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意识到，「父亲不会离开」这个事实的呢？为了「家的完整」是他不会出走的理由，他选择承担家庭的责任。可是，逐渐发现，不全是这些，如果抛开家，他也不会出走，他就是这样的人，守住这个家就是他一生的使命。所以即使重来一遍，父亲怕是仍然会选择留下。

于是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度过了，人少了一个，争吵缓和了一些，生活还在继续。个中关系至今而言还是一团迷雾，爱与恨交织着，以父亲大男子主义的担当维系着这个家的完整。可是，至少我知道，这并不是健康的模样。仔细剖开，只会觉得毛骨悚然。不会爱，是东亚家庭的通病吧。

以爱之名的绑架，却又是谁又离不开谁的互相需要。在我这一代延续了「不会爱」的宿命并因此会困惑去找寻答案，面对家人如火药桶一般一触即发的爆炸情绪里也总是能感觉到内在的基因延续，哭笑不得。但这一代又多了一些淡漠与疏离，不要再劝我「离家近点」了，物理的上的远近真的没那么重要，会不会爱，才真的重要。

爷爷奶奶为何偏要住一起呢，至今对我而言还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