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郵件的星期三
今天一封新郵件都沒有。
從早上八點,到現在十一點了,Louis每十分鐘刷新一遍郵箱,確實一封也沒有。難道郵箱出問題了?但promotion的郵件倒是一封不落地收到了啊。連spam裡都躺著一封。
Louis又拿起手機查了一遍短信,沒有新消息。這裡信號不好,倒是也正常。
Louis打開微信。平時總有朋友圈和公眾號的更新,但今天還真是一條更新都沒有,界面一片灰白。
難道今天是星期天?這個念頭一冒出來,Louis自己都笑了。星期天跟郵件和信息有啥關係?沒準應該更多才對。
難道是手機出了問題?但為啥別的app都好好的,一點毛病都沒有?天氣、股票、購物、新聞……一切如常更新,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那麼只剩一個可能,他自己出問題了。
Louis想起以前一個好朋友說過的話,一個人一天連封新郵件、新消息都收不到,就太可悲啦!對世界來說,你還能更不重要嗎?
他當時聽完,先是愕然了一下,但馬上笑著反駁:是我的話,高興還來不及,我最怕看到新郵件出現在電腦上,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不用看郵件。
他記得朋友當時就笑話了他,說他總是這麼清高,這麼自命不凡,小心生活裡要跌跟頭哪。但緊接著又嘆了口氣,說,不過我也知道你就這樣,從我中學認識你開始就這樣了。也許你這樣生活態度也不錯,咱們走著看吧,哈哈。
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今天他突然想起來,跟昨天發生的一樣清楚。而且今天他突然明白了朋友的意思。因為他所預想的輕鬆並沒有來,相反,他感到了一種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憂懼。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一個星期三上午。所有人都在正常地生活,但他一個人彷彿還坐在沒有天亮的樹林裡。沒有人再記得他,沒有人再想起他,根本沒有人在乎這世界上有沒有他。連親生父母、連最親的朋友愛人,都不在乎了。他們可能在忙,也可能什麼都沒有忙,他們只是不記得,也不在乎,因為他實在太不重要了。
他從小就是一個性格高傲的人。他覺得自己跟別人很不一樣。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他的人生誰也無權衡量,他就是自己的國王。他懂得為自己立法,而且還能同時勉強(但也足夠)應對外面的世界、其他人共享的世界。但它們又完全是兩個世界,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他站在一個很高的地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切、控制一切,甚至做出驚人的改變。
這幾年,他模模糊糊感覺到,這種確定性開始打折。就像超市的新鮮菜果一樣,每過一天,就降價一成。但今天它突然從眼前跳出來,他才發現,原來它掉落得這麼厲害,幾乎要跌到看不見的地方去了。這讓他感到空前的恐慌。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居然會這麼渴望收到一封新郵件。但今天,這世界突然靜默了。不,不是靜默本身有什麼問題。如果這世界完全靜默如謎,完全按照他的意志和方式——也就是說,哲學的、崇高的、神秘的方式靜默無聲,那是最完美的世界。但現在,這靜默完全不聽使喚,這靜默裡藏著一個可怕的戰場。而他顯然還沒有達到自己的理想,內心的聽覺顯然還沒有能夠取代耳朵的聽覺。一定是的,一定是靜默來得太早了,他還沒有準備好。這多麼令人沮喪啊,他委屈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他點了一根菸,走到陽台上。外面的秋景已經很深了。門口的楓樹葉子已經蠟黃,只等著下一場夜雨,或是下一陣秋風將它帶走。它長得和我一模一樣。他心裡想。但它比我幸運,它不用說話,不用看郵件,不用生活在人類世界裡,它不僅能在偉大的靜默裡生存,而且它就是靜默。而我呢?我的人生真是可笑得不能再可笑了。我假裝自己是人類世界裡的一棵樹,還認為這很高尚。
然而我是真的喜歡樹啊。我也希望自己是一棵樹。除了最寒冷的冬天,會暗暗擔心自己被冰雪凍死。我畢竟是個可憐的人,就像一根電線桿,它的確曾經是樹,對樹帶著模糊的記憶,感到莫名的親近,但樹幹裡生命的部分早已抽走了,只剩沒有感覺的軀體,被電線纏繞著,等著有一天,跟電線,跟電線那端的人,一起廢棄、倒塌,不死不活地爛掉。
一根菸抽完了。他回到屋裡。一個人都沒有,電腦亮起來了。自從疫情work from home之後,能和他正常交流的就只有一台電腦和一部手機。郵箱裡亮閃閃的:兩封新郵件,都是廣告,一封來自信用卡公司,一封來自一個服裝品牌。和平時一樣,他把兩個都勾選了,點下“刪除”。
不管你想離開還是想留下,總有一根細細的線,一頭牽著你,一頭牽著這個世界——或者這麼說吧——一頭牽著你,一頭牽著其他人。也許人只能像蜘蛛一樣,一刻不停地織造,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卻哪裡都不停留。要麼活活累死,要麼通通放棄,靜靜等死。但並沒有一種死,是如行雷,如閃電,如暴雨的。那是年輕的肌肉對生命的幻想,肌肉一旦衰老,它就和力氣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