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历险记:读果戈里的《死魂灵》
中国的诗歌和散文都是世界一流,几千年历史中积累了无数瑰宝,而中国小说就要逊色不少。古典小说中虽然有几部出类拔萃的名著,其余就都质量平平;现当代小说过于模仿外国文学,学生做的再好终归也比不上老师。所谓术业有专攻,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说到小说,最厉害的还要属俄国和法国。在一长串的俄国小说名著中,《死魂灵》是最早的一部(此前有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一些中短篇名作,不过体量偏小,技法上也欠成熟),是后世作家学习的典范。这是我第一次读《死魂灵》,读起来却觉得很熟悉,因为其中的人物塑造、叙事手法都已成为传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的作品中重现。
所谓「死魂灵」,就是已经死去但还没有注销户口的农奴。主人公乞乞科夫是一个善于弄虚作假的投机分子,他打算收购死农奴,利用法律上的漏洞,再把他们当成活农奴抵押出去骗钱。就这样,乞乞科夫在俄罗斯四处游历收购死魂灵,展开了一段「俄罗斯历险记」。这个荒唐的收购死魂灵的故事只是一个引子,全书的重点在于通过乞乞科夫的游历,让他接触各式各样的官僚、地主、农奴,进而反映广泛的社会事实。
果戈里原本计划写三部,分别与《神曲》中的《地狱》《炼狱》和《天堂》相对应。他完成了前两部,生前发表了第一部,临终前将第二部的手稿销毁了,现在第二部只剩下数章残篇。
这是一部主题严肃、雄心勃勃的书,作者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写一本流传后世的名著。不过请放心,这本书一点都不难读,几乎可以说是我今年读过的最好玩的一本。果戈里是一位幽默讽刺大师,他把严厉的抨击、深沉的苦痛都用喜剧包装起来了。他用最辛辣的手法来刻画人物,书中没有一个人躲得过他的嘲笑。最突出的当然就是第一部中的五个地主。
最早登场的是玛尼洛夫,他是一个头脑简单、甜腻腻、内心空虚、庸俗无知的老好人。引用书中的话,「在跟他谈话的头一分钟里,你不禁要说:一个多么令人愉快的善良的人啊!在下一分钟里,你就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再过一分钟,你就要说:鬼知道他是个什么玩意儿!」。与后面的几位相比,他至少是相对无害的,只是坐拥财产、无所事事的社会寄生虫。
接下来出场的是女地主科罗博奇卡,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冷漠、贪婪、固执,没有任何精神生活,是一块木头疙瘩。当乞乞科夫向她收购死农奴时,她一直担心在价格上吃了亏,还没完没了地跟乞乞科夫推销农产品。
第三位诺兹德廖夫是一个厚颜无耻、满嘴跑火车的无赖。他过着放荡的生活,四处寻欢作乐,惹是生非,「无论什么集会,只要有他在场,都不会安然度过。总不免要出点什么事儿:或者是宪兵到场把他拉出大厅去,或者他的朋友们不得不把他赶出去。」他是一个喜欢胡说八道的人,毫无目的地撒谎,「谁越是跟他交情好,他就越是要败坏谁的名声:传播无中生有、再愚蠢不过的谣言啦,拆散人家的婚姻啦,破坏人家的买卖啦,并且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你的敌人」。
下一位索巴凯维奇是一头狡诈、自私的狗熊。对他来讲,人生的目的就在于吃,书中详细地描述了他如何胡吃海喝,就跟动物一样。他精于算计,跟乞乞科夫交易死农奴时无耻地讨价还价,让乞乞科夫感叹他是披着人皮的鬼。
最后出场的是文学史上著名的吝啬鬼普柳什金,他是全书中最夸张的一个人物,已经成了精神失常、心理变态了。他对所有人全都一毛不拔,包括他自己。他样子像一个乞丐,一件从来不洗的睡袍不知道穿了多少年,肮脏又丑陋。按现在的说法他是个囤积癖患者,家里堆满了破烂,「凡是落进他眼里的东西:一只旧鞋跟,一片娘儿们用过的脏布,一枚铁钉,一块碎陶瓷片,他都捡回自己的家」。他的仓库里堆积着无数的粮食、织物,全都发霉了,被蛀空了。
见识过这些奇奇怪怪的人物后,乞乞科夫满载而归,带着死农奴的买卖契约回城办理手续。在这段情节里,果戈里对官僚作风做了一番绝妙的嘲讽,官员们反复地推三阻四,最终乞乞科夫靠着金钱和人际关系才把事情办好。大功告成的乞乞科夫很有些飘飘然,他被误认为百万富翁,成了社交圈的红人。可他收购死农奴的事还是走漏了风声,顿时谣言四起。
第一部的九、十两章描写了谣言的传播过程,这两章荒诞味十足,妙趣横生。众人猜测乞乞科夫买死农奴的动机,打听乞乞科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随着有心无心的胡编乱造,传出来的故事越来越荒唐。流言中的乞乞科夫时而是微服私访的官员,时而是造假钞的骗子,又有人说他要和省长女儿私奔,连婚礼怎么安排都编的有模有样。
得知事情败露的乞乞科夫匆匆忙忙落荒而逃。直到全书的最后一章,果戈里才揭穿了乞乞科夫的真相,写他的出身、教育,如何一步步成了拜金主义的投机分子。乞乞科夫因为贪污腐败经历过两次大起大落,差点锒铛入狱。可他屡教不改,这次又玩起了收购死农奴的新花样。
第一部到此结束,虽说是开放式的结尾,已经算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了。这一部无论内容的深度、广度和艺术造诣,都配得上名著的称号了。在审查制度极其严苛、堪比清朝文字狱的沙俄时代,发表这样一部小说需要极大的勇气,此时的果戈里不仅仅是位天才文学家,更是忧国忧民的爱国分子。可惜人是会变的,在写完《死魂灵》第一部之后,果戈里患了抑郁症,开始沉迷于宗教,与达官贵人交往,逐渐走到当初自己的反面去了。果戈里在《死魂灵》第二部上花了很大功夫,可是怎么写都不满意,动辄烧掉稿子重新来过,临终前更是把整部手稿都销毁了。
我觉得,即便果戈里一直处于良好的创作状态,按原计划写完三部《死魂灵》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按果戈里的规划,第一部是批判,接下里则要写正面人物,让乞乞科夫和地主们觉醒悔过,最终在书中指明拯救俄国的道路。这个目标太宏大了,是对文学和自身才能的误解。文学可以反映社会问题,但是没有义务为问题找到答案。果戈里是文学天才,但他不是哲学家、社会学家,他的眼界脱离不了自身所处的时代、阶层,他想用文学拯救俄国只是空想。
就拿第二部中残余的几章来说吧。当果戈里批判笔下人物时,他保持了第一部的高水准。第二部里的安德烈·伊凡诺维奇是俄国文学中典型的「多余人」形象,装模作样的将军、搞出一堆办事处和委员会的柯什卡廖夫和挥霍浪费的纨绔子弟赫罗布耶夫也都确实值得讽刺。可当果戈里想要塑造正面人物时,他写出来的人物是多么空洞,他的观点又是多么肤浅啊。他想出来的所谓拯救社会的方法,就是提高道德修养和勤劳肯干,仿佛只要地主们有了责任心,俄国就有救了。如今只要有一点点常识、受过一点点政治教育的人都明白,不改变社会制度是无法解决社会问题的。好皇帝、清官救不了封建主义,好地主也救不了农奴制。
不过瑕不掩瑜,单凭第一部,《死魂灵》已经是俄国文学中的经典名著,主题和手法都是开创性的,荒诞另类的文学风格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文学爱好者,尤其是喜欢俄国文学的读者,都应该读一读这本书。
(译文摘自满涛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