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波:見花如見歲,見塔如見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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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01*今天作為京城最古老寺院的潭柘寺,必然要生出許多傳聞故事來,否則失去古韻神秘性如何吸引遊客。

在京城,我常去的最遠的佛寺便是隱匿於潭柘山深處的潭柘寺,30多年前這裡交通不便,去一次要下很大的決心。記得十八九歲時我們是騎車從西郊北大到馬鞍山山腳下,還有綿延二十裡左右的山路,實在騎不動了,就招手搭去山西的運煤大車。當年這S021京昆路好像叫京大路(北京—大同),是一條主要的運煤通道,大車經常捎帶去禮佛的或者去遊覽的路人,算是隨喜了。大車會把我們放在魯家灘,它再繼續向山西方向開,我們則緩緩北上潭柘山。

一間古老的寺院累積了太多的陳舊往事。潭柘寺位於京西潭柘山深處,背依寶珠峰,自西晉永嘉年間開始有香火氣,建嘉福寺,迄今1700年,如果說形成規模城池的北京城建設始建於遼金,則燕人“現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的說法並無虛妄。更何況,這個說法裡的北京城應該是狹義的即朱棣建造的相對於南京而言的“北京城”,推到明朝起算,潭柘寺的確是老資歷了。不過西晉年間寺院情況畢竟已地老天荒,比較清晰的歷史痕跡則是自唐及後唐五代時期,文獻記錄更為清晰。

古寺以僧人靈塔的方式記錄歷史。正是因為有唐一代有華嚴高僧來此地重新振興香火,重新開山建寺,則後續寺院歷史便傳承起來。唐代武則天萬歲通天年間(696—697),佛教華嚴宗高僧華嚴和尚來潭柘寺開山建寺,他持《華嚴經》以修淨業,潭柘寺就成為了幽州首座華嚴宗寺院,香火興盛。

經歷唐武宗滅佛,至五代後唐,著名的禪宗高僧從實禪師來到了潭柘寺,“師與其徒千人講法,潭柘宗風大振”,才使潭柘寺走出“武宗滅佛”的陰影,重現盛況。潭柘寺也由此成為禪宗寺院。

華嚴高僧與從實禪師的靈塔建在離寺院有一定距離的蓮花峰半山腰,經年荒廢,好在塔銘存世。遼代僧人則葬在平原村,今天也難覓蹤跡。而圍繞寺院最近的兩個塔院:下塔院——主要為金元明清歷代高僧靈塔,上塔院——主要為清代高僧靈塔,此外散佈於寺院內外還有六處清末民國期間的僧人塔,基本完好保存,留住了一部凝固的潭柘寺僧人傳承相續的歷史。

潭柘寺曾出現過一位女性高僧,名妙嚴法師,在寺院下塔院裡有其墓塔。盛傳她是忽必烈女兒,本名察倫。如此高貴的身份和女性柔麗的光澤難免令此說為後人樂道。她到底是誰?芳齡幾許便沒入深山古寺,青燈一盞,光陰漫漫。世人只道公主生得好,無上尊貴,萬般嬌寵,可誰人知曉轉身之後便是緇衣尼師父,飄忽隱沒山林中,終生修行得解脫自在。她並無著述語錄存世,也不知續燈傳承,只是世人眼裡的奇人奇事,勾出萬般揣測或遐想。

今天作為京城最古老寺院的潭柘寺,必然要生出許多傳聞故事來,否則失去古韻神秘性如何吸引遊客。於是今天作為景區的,而非修行道場的潭柘寺,自是生出許多離奇故事。而元公主的故事更是必不可少。

妙嚴法師留在寺院裡的印記有兩處,一是寺院地勢最高的觀音堂,傳說法師餘生在此修行,不舍晝夜頂禮觀世音大士,經年累月跪拜,“拜痕入磚”,因是五體投地的大拜佛,額及手足五體皆出痕印,時間久了,這些磚都損壞了,唯獨留下她的膝蓋把地磚磨出兩個坑印,有點鐵杵成針的意思。這方地磚如今是寺寶文物,放置在觀音殿的角落裡供人瞻仰,也沒有什麼玻璃罩子保護之類,只是一個打開蓋子的木匣子,裡面放置跪磚,旁邊有“禁止拍照”“禁止燃香”的警示,卻無提示“禁止觸摸”,如果說這塊地磚來自元朝,木匣子來自明朝萬曆年間,真是不折不扣的文物了。

是的,木匣子為萬曆皇帝母親,即慈聖皇太后專門定制款。萬曆壬辰年(1592),她聽聞京西潭柘寺裡有此珍物,便將拜磚迎入皇宮,並為其特製一花梨木盒子,經常“懿覽”。因為她是好佛之人,自是將尼師的精進修行當為榜樣。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似乎她有了修行新感悟,牢記先人的精神即可,無必要佔據某種形物,於是又用木匣子將拜磚送回寺院。但拜磚經過這一番皇家遊歷,更是添了光彩。

也是在這一年,被後世稱為明代四大高僧的紫柏真可法師亦來到北京,雲遊山寺。彼時,紫柏法師五十歲,有盛名。慈聖皇太后得知紫柏已達京城,便命人置辦齋供,準備供養高僧大德。紫柏懇辭了這一番虔誠:“自慚貧骨難披紫,施與高人福更增。”沒有接受皇家的供樣安置,依舊是持缽披衲,於京城內外遍訪佛寺。

某日他在房山雲居寺朝禮隋代高僧靜琬和尚所刻石經時,不經意間發現了先輩高僧的遺藏,這便是佛座下有先和尚所藏佛舍利三枚。紫柏真可便將石經山雷音洞裡這一發現報告了朝廷,於是太后恭請佛陀舍利入宮供養三日,並出資造大石函,將舍利重藏於石窟。

萬曆壬辰年紫柏大師遊歷京城,除了“石徑山佛舍利”、還有潭柘寺“公主拜磚”這件事情,與好佛的李太后產生交集,而這兩件事都是當時轟動京城的佛家大事件。

紫柏遊歷到潭柘寺時,恰逢太后已將拜覽過的拜磚木匣子送回寺院,聽聞事蹟,紫柏不禁慨歎讚美先世大德,便寫下詩句:

頂禮道人雙足跡,身毛不覺忽俱樹。無始懈怠習頓除,覺天雲迸精進日。
我想斯人初未逝,朝暮殷勤禮大士。心注聖容口稱名,形骸屈伸安可計。
積日成月月成時,積時成歲歲成劫。如是積漸難盡言,水滴石穿心力至。
辟如千里如初步,又如合抱生毫末。以踵磨磚磚漸易,磚易精進猶未止。
磚穿大地承足底,地穿有時人不見。我獨了了無所疑,因之耿耿生悲泣。
願我從今頂禮後,精進為足踐覺地。境緣順逆湯潑雷,又如利刀破新竹。
迎刃而解觸熱消,在在處處常自在。又願見聞此跡者,刹那懈怠皆冰釋。

落款時間是壬辰歲夏五月九日,也就是寫此詩在1592年。後來有華亭人徐某將此詩鐫刻在木匣子的底蓋上,但不知徐某何等身份,何時所為?但其書寫地址為“一音堂”,也就是今天的“少師靜室”,可見他書寫時用“一音堂”不是今天稱謂。

不過,從《日下舊聞考》裡關於“拜磚”的記錄,提及了紫柏真可語錄中關於妙嚴的身份傳說的描述,卻無提及這首詩,也就是說乾隆年間,這首詩並未刻錄在木匣子上面,至少這是發生在乾隆朝之後的事情。

我特別關注抄錄者的身份和抄錄時間,是因為木匣子上增加了華亭人徐某抄錄的紫柏真可詩,那麼如今我們所見“拜磚”和“木匣子”是否為明朝原物?

不過,妙嚴法師的墓塔是一個真實的存在,也就是說,姑且不論法師的俗家身份,在元朝,的確有一位法號妙嚴的法師在此地修行並圓寂。

潭柘寺下塔院,是相對年頭更久遠的僧人墓地,如今這裡開放時間並不確定,看你運氣如何了。離著931公交車站也就幾十米距離。當地人講原來這裡根本沒圍牆,隨便進出。

在一片娑羅樹和古松樹交織掩映的相對開闊的塔院西南角,矗立著一座密簷式磚塔,這便是“妙嚴法師塔”。塔約10米高,六面五層,塔基為一層須彌座,每面各設兩個壺門形龕,內雕獅頭,兩側蓮花和西番花。須彌座上為塔台,周圍裝飾一圈圍欄,欄板上亦是磚雕的蓮花、西番花等花卉,呈橫臥對角式構圖,自帶動感,藝術水準精湛。塔台下有一圈仿木斗拱、椽頭承托;圍欄上方,則是三層巨大仰蓮花瓣構成蓮花座,承托六角塔身。

最下層塔身為樓閣式,坐北向南,正面與背面各雕刻有一雙扇仿木假門,門扇上部分為(?)不到頭花欞,下部分雕刻如意雲頭紋飾,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拱券式門楣,竟然雕出兩位頭部相對,長帶飄逸,手捧供品的飛天!而門楣之下,正面為牡丹花,背面為西番花,雕刻筆法精湛,花瓣翻卷似盛開,生動逼真。正面(南面)門楣上有一方塔銘:妙嚴大師之塔。塔身其他四面為方形假窗,內刻(?)不到頭窗櫺。塔身的每個轉角,為半圓轉角柱,從上面橫樑垂掛下來一圈倒懸雲頭式掛落。

閣樓之上便是五層密簷,其垂脊、瓦壟、勾頭和滴水均由磚雕完成,原來每層簷角還有塔鈴垂掛,但年久風化,這些金屬製品早已了無蹤跡。每層塔簷下方還雕刻仿木斗拱承托。

密簷頂為塔刹,塔刹底座為兩層仰蓮,上托火焰寶珠,寶珠之上為一彎仰月,仰月上有穿有三顆寶珠式的刹頂。

這座墓塔造型比例均堪稱完美,被公認為具有典型的元代建築風格的磚雕精品,屬於北京地區著名的古塔文物。

妙嚴塔周圍還有幾座低矮的小塔,環妙嚴塔而建,頗有陪伴或者守護妙嚴塔的意味。我想,有兩種可能性,或許妙嚴法師是真公主,她出家必有左右跟隨,這些原來的奴婢後來也便出家,成為她的弟子,身後也葬於此地。另一種可能,或許不是墓塔,就是為襯托妙嚴塔而建,有環繞守護之意。

在元正史裡,找不到一位類似有出家記錄的公主的生平。關於妙嚴的傳說都是說她平生見過父親忽必烈征戰沙場,殺戮深重,生靈塗炭,為了替父贖罪,而到潭柘寺出家,後終老於寺中。

不過在正史裡,有記錄的忽必烈女兒有六位,她們是:趙國大長公主月烈,下嫁趙武襄王愛不花,這位公主及駙馬的家族墓在河北沽源“梳妝樓”發現並被當地保護。昌國公主吾魯真,下嫁孛花。昌國大長公主茶倫,下嫁帖監幹。魯國長公主完澤,下嫁斡羅真。魯國大長公主囊家真,下嫁鐵木兒蠻子。齊國大長公主忽都魯堅迷失,下嫁高麗忠烈王王賰。

忽必烈是否還有未出嫁而出家的女兒?如果有,大概不會在史書裡記載,畢竟,出家人便是脫塵離俗,與塵世的父母因緣了斷,彼此並無兒女情長了。但我發現還有一種說法,是前面第三位——昌國大長公主茶倫,有人認為她就是後來的妙嚴法師。說她最早在山西懷仁清涼寺出家,後因自己的母親,忽必烈察必皇后去世趕回大都,後入潭柘寺修行終老。今天懷仁的清涼寺已不復存在但還有遺跡華嚴塔,而附近有佛龕,供奉包括妙嚴公主像。當然,這一切需進一步考證,推論還缺乏史料佐證。

或許妙嚴法師不是史書記載的六位公主中的任何一位。史書只記載成年且下嫁的女兒們,或許她未婚而出家,並未記入史冊。或許她只是宗室裡的一位女性而訛傳為公主,並非忽必烈的女兒。雖然身份難以確定,但自明朝萬曆年間既有傳說,有磚有塔等物證,並非空穴來風。

但無論怎樣,妙嚴法師出家的歲月只是凝結成一方凹下去的磚石,幾百年過後,梵音香火已飄渺無蹤,而她的一個虔誠拜佛的動作,從一個沒有膠片影像的時代,她的這個動作竟成為永恆也是奇跡。

潭柘寺裡的陰柔之色還有它擁有的春花。每至春天,種植於潭柘寺主殿前的兩株明代玉蘭便會如期開放。它們雅號:二喬玉蘭,如粉帶白,嬌妍綽綽,是一種白玉蘭與紫玉蘭嫁接而成的產物。玉蘭的嫁接技術至少自明代起成熟,嫁接樹難免後嗣衍生不那麼穩定,而這兩株顯然屬優中之優,歷四百年愈發風姿綽約,花顏美艷,香氣襲人,總是吸引著城裡遊人欣欣然前往圍觀。

如果在春天想到此事,我也會前往圍觀,看著花色點燃碧空,而陽光輕撫花影搖曳,便不覺好奇:我,我們,已經是第多少代的賞花者了?如果花樹有靈,它們的美顏上曾停留過多少憐惜的目光?是否已飽覽各色人來人往,各種青春盛年走入衰沒,化作一縷塵煙。

還有,亦曾觀瞧花開花落的本寺僧人們,歷代延綿,傳燈不輟,入滅後,若隱若現於山林古寺周邊,以塔為志,那些花樹下的禪定沉思,鐘聲撞擊中的悟道,以另一種固化隱身於草木枯榮深處。真正美好地一代代見證與被見證。

妙嚴法師為元朝人,不可能看到明朝的玉蘭花,但公主芳名難免令人遐想,如同二喬玉蘭,雖本花木,但借著三國美女大喬二喬的芳名,給世人的聯想難免就是人間那一抹短暫而炫目的青春之色,它們落於古寺莊嚴,卻也清淨和諧。

古塔與玉蘭花,令古寺平生絢爛的真實,即使佛法所言:“如夢幻泡影”,卻也是在大山深處靜靜地闡釋世間的虛幻影像——美到極致便是空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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