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未必能活化乡村,但广东阿姨一定能活化艺术
今天发布的中央一号文件,主题毫无悬念地又是乡村振兴。当乡村工作连续20年成为一号文件的主题,无论是媒体、公众还是政府,总得搞点创新,“找找亮点”。
过去几年,艺术参与乡村振兴,就是这样一个亮点。而源于日本的“大地艺术节”则经常被作为榜样案例,得到媒体和精英的追捧。
正在广东佛山举办的南海大地艺术节就直接请到日本“原版”的策展人北川富朗进行指导,并且邀请了多位参加过日本大地艺术节的艺术节参与,媒体直呼“原来乡村振兴还能这么玩!”
乡村振兴真的可以玩吗?艺术家和作品来到乡村,究竟会和当地的环境、社区和文化产生什么样的互动?农民农村如何能从艺术中获益?带着这些好奇,食通社来到佛山,认真参观了艺术节。
然而逛了三天后,我们的疑问却更多了……
一、艺术还是商品?活化还是噱头?
大地艺术节的第一站,我们决定去太平墟。墟,就是南方的市集。作为每周都要去北京有机农夫市集赶集的人,入乡随俗,周末先去趁个墟。
根据官方介绍,太平墟位于西江岸边,始于明末,因商旅码头而繁华一时。90年代凋敝后,只剩两家店铺仍在经营。本次艺术节将开启太平墟的活化进程。
到了街口,我们彷佛进入了一个被废弃的影视城:楼房依在,但几乎所有沿街商铺的大门紧闭,除了因为艺术节而开放的空间。
只有三间铺子仍在正常经营:我们在街口的文兴饼店把几乎所有单品买了个遍(一共六种),在一间主力产品是方便面的饮食店买了一瓶酸梅汤,可惜同行三人当日都无理发需求而无法光顾剩下的那间老派理发店。
其它还开门的,都是被艺术节请来“活化”街区的艺术家作品展示。
正在感叹传统商业街的没落,忽然看到一间货架满满的超市:这不是那个著名的艺术作品“假超市”嘛!
果然,商品只是空壳。收银台里的阿姨拿着艺术节的印章,热情地招呼来访者:可以来这里打卡啊!看到拿起空壳商品一脸困惑的游客,她认真地照本宣科:这是对消费主义的嘲讽。
“不对啊,阿姨,你怎么还有个账本啊?这些东西可以买的吗?”
阿姨骄傲脸:“是啊,我们天天都有记录!”
我们边看账本边聊了起来:“了不起呢,光卖空壳今天就已经卖了100多块钱呢!”
阿姨冷静地吐出三个字:“艺术品。”
那种反讽的冷幽默实在无法用文字转述出来,反正我们都乐不可支:“阿姨,那你觉得什么是艺术品?”
“我不懂。如果每个人都能懂,那这个东西就能卖很多。我(从艺术节开幕)到现在才卖了2000多块钱,证明很多人也不懂。艺术品很难懂的!”
我们以为阿姨充分领会了徐震在一次采访中的金句“展览的都是商品,能卖的才是艺术”,却被阿姨打脸了。
我们问她:“那你自己会买吗?”
“不会。我搞这个东西回家,还占了我的地方呢!而且你看,这些东西的盖子是完整无缺的,意思就是虚有其表内在虚无,他想表达,现在的消费主义下,我们已经过度消费了。”
嗯,也许忙着和奢侈品合作的艺术家本人应该和这位阿姨开展一场围绕消费主义的对谈。
走出徐震超市,我们意识到,也许这些在展品边上招呼大家打卡的志愿者阿姨才是这次艺术节的主角和宝藏。
接下来的参观中,我们遇到了很多这样的志愿者:有在附近工厂上班的退休阿姨,有趁假期来做义工的本地大学生,有坚持十几年做义工的早餐铺老板娘,也有从外地来佛山打工多年,准备长期定居的新本地人。
当地艺术能否活化乡村,我们持怀疑态度,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些本地阿姨和志愿者们活化了她们“讲解”的作品。
二、说好的“在地性”呢?
在平沙岛,我们参观了日本艺术家田岛征三和安掛纯一的三件铁艺作品——泰然自若的舞蹈家、沉思的梦想家、成功的菌类学者。
放置作品的空间是重修后的废弃茧房,新刷的漆味让室内空气浑浊得透不过气来。观众们也一样晕头转向,因为作品太抽象,似乎怎样也无法领悟其内涵。
当我的目光在作品和介绍之间反复横跳时,志愿者阿姨又出手了。
“多看看就明白了嘛!这个菌类学家多容易,这顶上就是个蘑菇嘛!这个为什么叫‘梦想家’?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看有黑有白,就是代表白天和晚上嘛,晚上才能做梦嘛。”轻松的语气仿佛旅游团的导游在带领我们看风景:大家看,对面的山像不像一个躺下的美女?在场的游客估计都在会心一笑。
这位解构大师阿姨肯定和我们一样,难以理解这件从日本漂来的作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作为大地艺术节的展品,本应呼应“大地”——至少和周围社会、文化和自然环境有所呼应,所谓“在地性”也是主办方的初衷。
但是这件抽象的铁艺作品却确实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也是本次艺术节上一些作品的通病——挪用的作品,借用的场地。有作品甚至只适合网红打卡,而艺术价值甚少。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只能说非常遗憾。
三、艺术品:谁的意义?
在艺术节上,食通社最关心的自然是农业。
本次艺术节有展区设在西樵山下的“渔耕粤韵”景区里。据说大名鼎鼎的“桑基鱼塘”模式就是由这里的农民首创,当地政府已经把它当做农业遗产保护起来了。
因为体系内物质高效循环利用(“塘基种桑、桑叶喂蚕、蚕沙养鱼、鱼粪肥塘、塘泥壅桑”),今天它也被视为古代人发明的一种循环农业的方式。
但听当地人说,今天早已没有农民继续从事这种生产模式。唯一的痕迹就是景区里保留下的这一小片鱼塘,为农业观光之用。不过现在正是农闲时节,鱼和蚕都没见到,我们也无法顺道考察农业产业。
但在这里,我们却遇到了另一位宝藏志愿者阿姨。她从小就养蚕,直到90年代之后当地养蚕业逐渐消亡。她说,这些和“蚕”有关的作品,她都喜欢,特别是《匾之书》。
在这件作品里,艺术家应用了蚕匾——由竹篾编成的托盘,结茧前养蚕的容器。艺术家将绘制的动画投射在蚕匾上放映。
阿姨说,在工业化养蚕的时代,养蚕的许多工序都可以被替代,但只有蚕匾是难以替代的,和过去手工时代一样。
她喜欢的另一件艺术品名叫“蚕房计划”,艺术家在其中使用了蚕箔,蚕会在上面结茧。
阿姨说,之所以喜欢这两件作品,是因为蚕匾和蚕箔这样的物她非常熟悉。她还补充说,当年她们自己用的蚕箔比作品中使用的还要密一些。
我们问她现在还有没有人养蚕。阿姨回答:“就是个历史,没有人再做了。” 村里还有些人还在从事农业,也只剩下桑基鱼塘里水产养殖的那一半,养蚕却已经消失了。临近的南海丝厂虽然还在运营,所需的蚕茧也变为从外地运来。
和我们交谈过的其他阿姨也告诉我们,养蚕的环境需要非常干净,否则蚕就容易生病。1990年代后珠三角工业发展,空气污染加剧,现在的农民即使想恢复养蚕也很难了。
没有阿姨们的讲述,“循环再生”、“人与自然的和谐”、“传统与现代的张力”等展品上的抽象说明大概只是个空壳。
事实上,我们遇到的其他阿姨姐姐妹妹也有各自不同的故事,而且都非常乐意参与艺术节。若是有心,真不如把她们的口述记录下来,难道这不是大地艺术最恰当的灵感来源吗?
四、吐槽之后怎样?
三天艺术外行人的走马观花,肯定写不出专业的“艺术评论”。但既然这是走出美术馆、发生在乡村的艺术节,作为关心三农问题的食通社,也斗胆表达一下我们对“大地艺术节”这种形式的期待:
如果艺术要和乡村社区结合,我们希望看到更多本地人的主动表达,而非艺术家借乡村的壳去开一些牵强附会、似是而非甚至不知所云的脑洞。
如果艺术要为已经逝去的文化和生活做记录,我们希望看到背后的反思和行动,而非虚情假意的坟头蹦迪。
如果艺术要贡献于乡村振兴,我们希望看到艺术挖掘和培育乡村内生力量和文化,而非仅仅制造网红景观来促进旅游业。
我们相信,大地和在土地劳作的人,本身就具备艺术性。如果大地艺术节的策展人和艺术家们脱离了这个基础去工作,不仅在地性无从谈起,大地艺术节也无法区别于美术馆。
感谢在艺术节遇到的本地志愿者,特别是热情的阿姨们,让我们在艺术之外,看到了乡村真正的活力和价值所在。
最后友情提醒计划前往观展的读者:请务必看管好艺术节“护照”。
如无说明图片均由食通君拍摄
编辑:食通君
食通社是一个可持续食物与农业的知识、信息和写作社区,由一群长期从事农业和食物实践及研究的伙伴们共同发起和管理。我们相信,让消费者了解食物的来源,为生态农业从业者创造一个公平公正的市场和社会环境,我们的食物体系才能做到健康、美味、可持续。
微博/豆瓣/知乎:食通社
微信公众号:foodthinkchina微信小号:foodthinkcn
官方网站:www.foodthink.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