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講《老人與海》：海明威怎樣超越「廢青」之名？

著者：戈登

海明威( Ernest Miller Hemingway)的小說《老人與海》，講述老人桑地牙歌出海捕魚，不眠不休與巨魚爭鬥，幾經波折，雖然成功捕獲巨魚，卻無法把巨魚完整帶回小島，可謂無功而返。

這本小說，不論故事、語言，都非常簡單，但是這種簡單並非簡陋，如同在北極水面一枝細小的冰柱，底下卻埋藏了巨大、深厚的冰山。

現在，就讓我們沿著老人的目光，潛入極冷的海，尋找這本小說留給我們的寶藏。

迷失的一代 VS 香港之廢青

海明威生於美國，那一代的青年被人稱為「迷失的一代」 (Lost Generation)，年輕人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而失去上流的機會，時人批評他們沒有老一輩的努力，對工作並不抱有熱誠。

海明威的世代，不正是和香港今天的年輕一代非常相似嗎？上一輩批評香港年輕一代是「廢青」，不務正業，只懂換電話、去旅行，沒有付出他們當年的努力，反而經常抱怨社會的不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海明威也是廢青嗎？是，也不是。

廢青是整個時代標籤，我們都知道現實環境的轉變，上一代和下一代的價值觀自然不同。歸根究底，也只是「上一代眼中的廢青」罷了。如同我們，海明威不甘廢青之名；不同我們，海明威身體力行，創造了自己的價值。

讀過《老人與海》的人，誰又敢說他是廢青？

原來海明威曾到香港旅遊！

迎擊對手 VS 逃避對手

《老人與海》是孤獨的小說，開首、結尾曾出現小男孩之外，四萬多字的小說，就只有老人，與海。「八十四天沒捕捉到任何魚」(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老人被拋擲在茫茫大海的空間，兩天兩夜，孤身一人，除了那尾他欲捕獲的巨型大馬林魚。

「對手」，是《老人與海》最重要的關鍵。

如果大家有玩過CS、拳王這種類型的對打遊戲，在某局勢均力敵的對戰中，你會發現自己無意間記住了對手的名字，甚至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獨孤求敗為何要求敗？全因對手難得。真正的對手是能讓你全力以赴，強勁得讓你不得不尊重、敬佩的人，在交錯往返之間，不斷超越了自己的極限，勝敗不再重要，因為「對手」難得。

我們在香港很少會遇上這種意義的「對手」，社會一直教導我們全身而退、明哲保身的生存方法，遊戲之外，我們又何曾嘗試過真正去到最盡？

海明威畢生都在尋找更高更大的對手，即使邁入老年也是如此。

《老人與海》主角桑地牙歌(Santiago)遇上了大馬林魚作為他的對手，海洋也是他的對手，最特別的，即連自己那老去的身體也是，像那被繩索磨得鮮血直流的雙掌，無時無刻都在考驗著他。

桑地牙歌不知道自己老了嗎？過去他或者還能全身而退，但現在老化的身體可以支撐他這麼激烈的爭鬥嗎？

他清楚自己是老了，知道很大可能會失敗，所以更不能放棄，肉體衰老，精神不老。

不老的精神 VS 獅子山精神

海明威式的勝敗，桑地牙歌可以放棄自己的性命，但不可以放棄迎面接受這種挑戰的機會。生命最高的價值在於：

「人不是為了失敗而生，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But man is not made for defeat,” he said. “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

這種精神是否相近於香港昔日的「獅子山精神」呢？換言之，即係「唔理三七二十一」，總之咬緊牙關「一齊捱過去」的信仰？海明威這種精神會不會太固執，太過一廂情願？

「不老的精神」，絕不等同「獅子山精神」。海明威講求的是個人式的超越；「獅子山精神」則是集體式的同舟共濟。

桑地牙歌可以接受被毀滅，接受傾盡全力仍會失敗的可能，但他拒絕的是還沒開始，就已經認定失敗，就已經先行放棄。一如港人爭取民主，不正是應該用海明威式的精神去戰鬥嗎？傾盡全力孤注一擲，令人即使失敗也甘心。

這種拒絕老去，不再問「我是誰」，而是以「我做了什麼」去決定自己人生價值。不斷的戰鬥，不斷地尋找對手，不斷超越自己的極限。這正是海明威擺脫「廢青」標籤所創造的價值，也是《老人與海》所欲呈現的重心。

張愛玲在香港時曾翻譯海明威《老人與海》。

失敗的勝利 VS 不要任何失敗

世界如果單純得只剩下桑地牙歌和那尾巨型的大馬林魚，或許《老人與海》會像英雄故事般動人。

可是，海明威在小說中並沒有簡化任何事情，桑地牙歌殺死大馬林魚後鯊魚出現了，那個外在的現實世界出現了，它不理你們的英雄對決有多高貴，有多動人，只是貪婪地咬著大馬林魚的屍體，桑地牙歌的戰利品。

勝利之後的失敗，這種小偷般的行為，彷彿在告訴你：人生昇華的時間，往往遠短於瑣碎、壓迫的現實。失敗的勝利，到底還算不算得上勝利？

生於香港，社會似乎一直都強調，不要任何失敗，不論是任何一種形式的失敗，都是丟臉都不能接受。我們活得安全，也活得平庸、瑣碎，完全接受了現實世界，拒絕了擁有獨特、寶貴，耀武揚威的機會，也就是拒絕昇華的可能。

《老人與海》結束前，有人看見了「一根極大的長而白的脊骨，連著一個龐大的尾巴」(A woman saw a great long white spine with a huge tail at the end)。雖然大家不知道是桑地牙歌的成果，但也隱含了桑地牙歌的戰爭確實留下了痕跡。

更重要的是，小說最後一句：

「老人在做夢，夢見了獅子。」 (The old man was dreaming about the lions.)

一頭屬於心靈的獅子棲居在老邁肉體，桑地牙歌因此永遠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