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春光|第14章:漩渦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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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淡漠地生活在一個反覆的惡夢中直到麻痺,直到認清惡夢只是一場夢,她必須醒過來,為了那個和惡夢交配生下的孩子──純潔無瑕的孩子──她的救贖,一片乾涸荒地上的神聖的創造,所以她必須徹底的清醒過來。

轉眼五年過去,婉甜長成亭亭少女,出落得分外清麗。家豪甫從專科學校畢業,賦閒在家等候兵單。十歲的秀成乖巧安靜,上學之外常一個人躲著玩,或捧著家豪帶給他的童書看。胖嘟嘟的耀得非常好動,他就像隻滑不溜丟四處亂竄的小豬,沒人抓得住他。嚴嵩不時給耀得逗得哈哈大笑,他老說耀得簡直就是他小時候的翻版。

這些年來,滿嬌把整個的愛都給了耀得,她的心已無暇他顧,除了耀得,沒有人能令她臉上放光,奢華地燃燒眼裡心底那一團團沉鬱熱烈的愛。她以為自己已經不再奢望任何人,也不再欲望任何人了,一股比死還要精純的絕望長出了另一股希望,她就如同一潭渾黃的死水,只有在付出母愛的當下能令她流動。她淡漠地生活在一個反覆的惡夢中直到麻痺,直到認清惡夢只是一場夢,她必須醒過來,為了那個和惡夢交配生下的孩子──純潔無瑕的孩子──她的救贖,一片乾涸荒地上的神聖的創造,所以她必須徹底的清醒過來。

從前曾經不吃不喝的憂鬱狀態,曾經劇烈渴求的愛欲,都已經老熟、凋謝,腐化成陌生的養分,滋活那沉靜流失色彩的生命。而經受歲月無情的淘洗和曝曬之後,那些殘存心底的愛恨、以惡毒的咒語緘封的記憶和往事,也已漸漸蒙塵。雖然時時刻刻竭力壓制的情感仍日復一日折磨著她,但那似乎已經無關緊要了,得不到回報的愛終有一天是要枯萎的吧?然而她到底留住了他的精血,這孩子是她和他永不分開的證據,沒有人奪得走的權柄,榮耀著她孤寂的靈魂。

但儘管如此,枷囚於內心深處的那隻猛禽仍然不死,牠正沉著冷酷地歛息以待,就為了撲向獵物的那一瞬。

嚴嵩忙著做生意,他的生意是愈做愈大了,人也愈來愈福態。他通常不在家裡過夜,倒是天天抽空回來抱抱耀得,逗他玩一會兒又匆忙出去。滿嬌曉得他外面有女人,她反正不在乎,只盼耀得不離她眼前,天塌下來也由它了。

想是這樣想,獨眠的長夜究竟寂寞難耐,尤其此刻,外頭正下著雨,滴滴答答,彷佛聽不盡的更漏,而家豪就睡在樓底,隔著一層水泥地,他的呼吸怎麼還彷彿在耳畔咻咻,一聲聲盪上心頭,鞭子似的抽著她。滿嬌翻了個身,撫了撫耀得的頭臉,黑暗中,孩子乾爽微細的氣息,勾動起如麻的心事……這個夏天家豪曬得更黑了,一嘴耀眼的白牙,身上一塊塊硬梆梆的肌肉,澆了油似的深蜜色皮膚,她多麼想咬他一口,跟他已成熟的、卻愈來愈陌生的身體結合,以免除這糾結成捆的煩惱,而煩惱卻仍絲絲點點地折磨著她,令她輾轉反側。

她輕輕坐起來,夜雨嘩嘩地愈下愈大,挾著雨味的冷風灌進來,她忙下床去關窗,雨聲忽然被隔絕在窗外,潑濺的雨水在夜晚鍍黑的玻璃上流淌著,冰涼的磨石地板提醒她沒穿拖鞋。她瘋狂地想要他。她的每一滴血,每個賁張的毛孔,都比她混亂的心更清楚她的需要。她撫摸身上的雞皮疙瘩,摩挲她發燙的臉頰,那些在腦海翻騰的影象彷如鬼魅糾纏著她。

飽脹的欲望行將吞噬她,如一尾進食的蛇,正在吞嚥比牠自身大十倍的餌。

滿嬌恍惚走出房門,手握冰涼的樓梯扶手,那蜿蜒展落的階梯就像漩渦似地用力把她往下吸。等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家豪的房門前時,門把已緊緊被她握在手中,掌心的熱汗浸濕了黃銅把手,連轉動的勇氣也跟著失去了。她掉頭快步奔上樓,衝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把自己浸到冰冷的自來水中。她不聽使喚的雙手倉皇亂顫地扒開貼身衣物,憐惜地愛撫自己堅硬的乳頭,感到陣陣如細針般歡愉的電流,痛楚地悶擊著她脆弱的神經。水嘩嘩地流過她抽搐的身體,靜靜滿上來,淹沒她,和她迸泣的眼淚。

第二天早上,徐媽到房裡來收拾,發現一向早起的滿嬌還睡在床上,喜歡賴到日上三竿的耀得反而撲在媽媽身上滾上滾下地玩,徐媽笑嘻嘻的走過來對他說:「耀得乖,不吵媽媽,給媽媽睡。」

「媽媽死翹翹──」

「什麼死翹翹,小孩子別亂講話。」說著徐媽瞄了眼床上的滿嬌,紅撲撲的一張臉,呼吸急促,委實不太尋常,於是她伸手觸了一下滿嬌的額頭,不禁失聲驚呼:「噯呀,這麼燙!」說著忙抱起耀得跑去喊家豪和老張來,大夥手忙腳亂叫了車,把滿嬌送去就近的醫院。

滿嬌在醫院裡病沉沉躺了快一個禮拜,嚴嵩只來看過她一次。徐媽留在醫院照顧滿嬌,家中上下多虧了婉甜和老張,家豪也常常主動幫忙照顧耀得和秀成。滿嬌住院那幾日最擔心的就是耀得,六歲的耀得從出生到現在沒離開過母親,前陣子送他去幼兒園學習,他一去就哭一上午,哭得老師沒辦法。滿嬌心疼,只好把他留在身邊,平日裡教他背背唐詩、三字經,讀讀故事書,或做一些簡單的算術題。如今滿嬌病了這些時候,也不知道耀得在家過得好不好?哭不哭?想見他又怕醫院不乾淨。左思右想,心如油煎,愈想快快病癒回家,病好得愈慢。徐媽感受到她的焦慮,總勸她放寬心。滿嬌不依,吵著要回家。「不過是個小感冒,躺了這麼多天。我覺得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妳去找醫生拿藥,就說我想回家靜養。」

「太太,醫生說妳這不是普通的小感冒,是肺炎啊──」

「肺炎躺這麼久也該好了,妳看,」說著就想證明她可以下床,頭一抬就暈得想吐。徐媽慌慌的把虛弱的她按回床上,「老張說耀得在家很乖,妳就別擔心他了,小孩子長大了要給他機會獨立。」

「欸……」滿嬌嘆了口氣,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又過了三天,滿嬌已經可以下床了,執拗著不肯再住下去。出院那天,老張隨車去接太太和徐媽回家,秀成和耀得在房裡玩,家豪信步踱到廚房來,婉甜正在廚房忙,一邊還輕輕哼著歌。他悄悄在門外邊站了半晌,盯著她秀美的側影和纖細的腰身發愣。過了一會兒,婉甜轉過身來發現他,「咦」了一聲說:「你沒跟去醫院接太太?」家豪搖了搖頭,仍目不轉睛盯著她瞧。婉甜正忙著切洗待會要下鍋的菜蔬,手慢了下來,睇了家豪一眼,笑道:「小叔叔,你幹嘛這樣看著人家,好奇怪。」

「會嗎?」他的眼珠變深。

「不會嗎?」她微笑了笑,天窗落下的一抹碎金薄陽,淡淡灑在翠藍夏衣上。

「妳剛剛唱的是什麼歌,真好聽。」

「呃,那是我爸生前教我唱的,我只會唱,不曉得歌名。」

「我記得妳以前就喜歡哼哼唱唱的,現在嗓子更好了。」

「哪有──」婉甜臉紅紅的笑了。

家豪安靜地看著婉甜炒菜。她俐落地盛起一盤菜,接著煮第二道菜之前,突然笑說:「對了,謝謝你這幾年來費心寄書給我看,還附了一本很有用的字典。我一直找不到機會當面謝謝你。」

婉甜中學畢業之後就沒再升學,一直在家裡幫忙。雖然她也想出去找工作自立,但秀成還小,她不能不顧慮到他的未來。家豪在外就學的這幾年總沒忘記婉甜喜歡閱讀,每每發現好書就多買一本寄給她。

「喔,那沒什麼,我也喜歡看書,有人可以分享是件好事──對了,妳喜歡我幫妳挑的那些書嗎?」

「嗯,很喜歡。第一次收到書的時候,我簡直高興得快昏了。」

「真的?那太好了。」

二人視線交纏,一同笑了。然後家豪低聲說:「我只怕妳收不到書,又害妳被罵,那就不好意思了。」

「我被罵倒是沒關係,就怕大伯父為難,徐媽拿書給我的時候也是提心吊膽的。」

原來家豪為了不給滿嬌發現,故意把包裹寄去公司給嚴嵩,嚴嵩再轉交徐媽偷偷拿給婉甜。

「我倒覺得這樣滿刺激好玩的。」家豪笑道。

婉甜捂嘴噗哧一笑,撂開額前的瀏海,睇他一眼說:「你人又不在這裡,當然覺得好玩,都不曉得人家多麼緊張。」

家豪痴痴望著她那副神情,真希望再多看幾遍。他往前走近了她,欲言又止。婉甜看他這麼怔怔望著自己,那麼放肆的樣子,心裡既慌又亂,恨不得有個地洞把自己藏起來。然而心裡卻有一種被緊緊勒住的甜蜜的窒息感,既開心又害怕。

「其實我沒有很多時間看書,只能趁晚上睡覺前偷偷讀一點,雖然不可能因為這樣而拿到什麼學歷,卻是快樂的。」婉甜背轉身,裝作沒事般一邊忙著一邊說。

「快樂就好,沒學歷有什麼關係,以後找個好人家嫁了,還是會幸福的。」家豪一片真心地說。

婉甜一聽見「嫁」,連脖子都紅了,好在炒菜的熱氣騰騰蒸了她一臉,倒也把這份羞臊遮掩過去了。

這幾年家豪回家的次數逐年遞減,加上雙方年紀漸長,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彼此間多出一道分際,不能再像從前那般親近。他這趟回家到現在,不是朋友找出去玩,就是跟大哥去城裡學做生意,很少在家,這幾天太太生病住院,他們才又說上話,可還是覺得生疏;再說婉甜總有忙不完的家務,見了面不是禮貌性的說兩句話,就是匆促間的眼神和微笑,起先還尷尬得臉紅,後來有秀成和耀得這兩個潤滑劑,他們才彷彿又找回到從前那份熟悉感,然而中間總還隔著點什麼,總沒有以前那麼自在。

婉甜想是因為他們都長大了,男女有別,而他又長久不住在家裡,難免生分。

「妳有想過以後的事嗎?」

婉甜避開他凝視的眼睛,低低的說:「以後?以後什麼事?」

「難道妳希望一輩子都待在這裡,做這些事?」家豪不希望她一直被關在嚴家,就像被囚禁的灰姑娘……如果可以,他願意把她救出去。

「做這些事有什麼不好?」她淡淡轉過身去,幽幽攪著一鍋湯。

「可是──」

「可是我又能怎麼辦?」

婉甜沒有看他,嗤拉的炒菜聲暫時淹沒了這個話題。她熟練地把菜鏟到盤子裡,欲舀水洗鍋時,水缸裡的水卻見底了,她喀啦喀啦舀了兩下,放下瓢子說:「叔叔,你幫我看著菜,別讓貓吃了,我去提水。」說著拎起水桶,家豪伸手來奪,笑說:「還是我來吧!」婉甜退一步說:「不用了,我自己來,你做不慣這些事的──」家豪聽她這麼說就更執意彎身來搶,然而身體靠得這麼近,像一個掙扎的摟抱。然後,他不意抓著了一隻柔軟的手,又忽然四目交接,兩人都怔住了。

好巧不巧,這一幕剛好被進門的一行人看見了,婉甜又羞又急又惶恐,忙忙推開家豪,逃也似的跑掉了。

家豪拎著到手的水桶,呆站著。

走在前頭的滿嬌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利刃似的眼睛怨怒地瞋視著。然而驚嫉和暴怒並沒有令她失控,她反而異常冷靜,一種涼血的感覺湧上來,比憎恨更為強烈的仇怨如同猝然降臨的黑暗,蠶食了她的最後一點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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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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