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真的都是小丑?(注意:全劇透)

瓦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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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只是一種逃逸

不只是對角色本身而言,對編導而言也是如此。【小丑】的結局,對於習慣純粹單線敘事的人而言或許帶著某種難解的緊張,但只要把電影所呈現的所有內容——包括顯然是幻想的橋段、與幻想彼此衝擊的所謂真實橋段,以及某些可能被詮釋為真假難辨的橋段,都改從主角位置出發來觀看,其實對角色發展軸線的影響方式與重要性並無二致。在此處,電影強烈暗示著對當代歸罪邏輯的刻意消解:精神病理使個體得以抽離「正常人」司法與道德歸罪結構的可能性,結合上暴動、喜劇與政治選舉等懸置「正常」社會運作的儀式性空間,以及在當代其實已無太多人完全服膺,也因此失去振聾發聵可能性的壓迫性「吃人禮教」社會規範等,電影說的似乎是:你終究要從看似自願服膺的壓迫中回到自我;如此一來,你的解放或許會讓你成為體制下的惡,但至少你能把自己提升到與那些也不見得善的體制眼中之善幾乎同等的層次/社會地位/名義階層。從這一點出發,主角亞瑟的所有幻想,不僅能達成自己一時的解脫,也能在真實與虛幻的統合中完滿自身,其力量更能延伸出螢幕,達成為編導的任何情節決斷脫罪的效果。如果以刺激性喜劇出身的本片導演,不吝在各訪談場合提及所謂「政治正確」的禁錮效果,並暗示為自己轉向本片製作的導因之一;那麼這種以反諷當代歸罪結構為基礎的脫罪手續,其指向便相當明顯,是欲批判某種當代的禮教。但不同於許多評論者所暗示的當代批評線索,本片指出的禮教內容並沒有脫離傳統禮教的範圍太遠,事實上很難說具備了批評2019年當代社會結構的效果。這並不是說片中所指明的階級蔑視、精神病歧視、同理心沈默、失能者照顧、個人原子化效果,以至於日常互動中的語言權力角力等等在當下都不復存在,而是說本片指明的「瘋狂」社會現象,並沒有脫出已由多年來諸多影視作品都認真處理過的議題範圍。


另一方面,自從克里斯多夫·諾蘭與札克·史奈德執掌DC漫畫改編電影的走向方針以來,除了廣受嘲諷的過度黑暗調性之外,另外出現的特色——尤其是在新創的「超人」與「蝙蝠俠」角色中特別明顯——便是不斷呈現出某種當代版「男人真命苦」的格式化感受性,或可稱為以某種「被迫懸置的雄性氣質」為最終成就的當代版西部片主角調性。對這些以特定成就為生命唯一動力的角色而言,真正的挫折,來自於自我實現慾望的無效化與受禁錮,而並非是某種道德或倫理善的發想。傳統好萊塢英雄劇碼中,反派總要對英雄強調「其實我們沒什麼不同」的制式台詞,在「美好道德」年代或許還可被認為是刺探道德實存與否的反諷,如今則很有可能只是現實中道德與倫理皆無限退位,卻無可穩固社會結構的代用品此一現象的鏡面返照。


性別氣質象徵與角色最終成就

儘管本片導演不斷以口頭確認這部作品與DC超級英雄電影的關係如何淡薄,但我們仍能在本片中看到,角色的性別氣質象徵與其最終成就如何相關,如何可從影像象徵層面看出,本片其實是DC電影宇宙前作的延伸發展。


上面已經提到,在近期DC電影宇宙的符號操作裡,開始用「被迫懸置的雄性氣質」來替換以往超級英雄有點卡通化的雄性氣質展演。例如,蝙蝠俠作為不惜動用非法監聽或傷害手段而後又予以否定,犧牲自己名聲以成就墮落者死後政治效用的「黑暗騎士」;永遠不停質疑自我、否定力量,又無法找出其他替代方案的超人;以及擁有半神力量,卻無法拋棄對自我犧牲角色私密依戀的神力女超人等等。這些情節安排,在一般分析裡很容易被稱為導致焦慮的自我閹割,在此卻不因爲雄性象徵的懸置而閹沒雄性氣質的可欲性,反而因為雄性象徵代替了角色而犧牲,讓角色主體不但得以留存,同時還可將懸置象徵犧牲後產生的政治效果納為己用。


相較之下,【小丑】的性別象徵操作看似傳統:一開始,主角亞瑟遭受攻擊時毫無反抗也無報復、回應母親時總是回到幼童聲線、在想像中面對知名主持人與觀眾喝采時採取較為陰性的展演姿態、面對同事透過言語的輕蔑也不採取反壓制的回應;隨著劇情發展,在終於開槍反抗霸凌者、與鄰居進入幻想感情關係、引發騷亂逃過警方追捕、殺害長期自任優越的同事、放過體能弱小的目擊者、登上眾所矚目的舞台等等事件之後,無論是語言、姿態、用詞乃至於舞步等展演,都能看到雄性氣質逐漸回歸的進程。而這種氣質自始便在,例如與社工對話的「真實」情境中,甚至在其母私信內容被發現後逃入浴室喊著不要在亞瑟生氣時與他「對話」的橋段裡暗示主角施暴的可能性等橋段裡,都可看出是被電影展演為更接近角色「本質」的象徵。


或許這是編導刻意誘導性別分析者出洞的一種手法,這種手法在網路評論世界裡早已不勝枚舉,任何提到自己社會意識的創作者都很有可能熟悉;而最明顯的反對方案,就是這個角色所具備反派「惡人」與引人同情的「受害者」的雙義性,讓這種傳統性別操作可以一面引致共感,另一面也可透過角色設定的惡來幫編導脫離罪咎。


另外,從分析的觀點,我們還要看到這些象徵的操演與角色最終成就的關聯性。對亞瑟而言,所謂成就的核心始終都是名聲與地位,亦即獲取廣泛的認同。角色很顯然無法滿足於在個人層次上互動的成果,而不斷追求具有引導、甚至強制眾人行為的權力位置。與片中短暫出現過的舞者成就幻想相比,喜劇演員能促使大家發笑,因此轉移自身因精神狀況被迫發笑的窘迫,因而更為可欲;與照顧母親相比,接受幻想中的鄰居以刻板女性印象的姿態撫慰顯然更為可欲;更不用說能具有雄厚財富準備贏取市長的韋恩,以及可以輕易引導社會意見的知名主持人。我們當然可以說,對這些慾望對象起初以陰性或弱子姿態逢迎,而在遭受挫敗與背叛後以雄性姿態反撲,展演效果為暴力事件,或許是一種對雄性氣質的諷刺;但當劇情安排的反撲轉折點,都同時落在編導意使觀眾同情主角的情節上時,這種諷刺並無法成立,所剩的只有單向的促使認同效果而已。


謊言,太謊言的

【小丑】片中有四個主要的謊言/背叛事件:首先是亞瑟說服自己不斷追求傳統角色、接受矯治,便可為社會接受的謊言;其次是他的自我中心與幻想等徵候製造出自始至終就是謊言的感情關係;接著是日常霸凌者自任擬父後說謊自保所代表的日常互動背叛;最後是母親與湯瑪士·韋恩共同構作的身世謊言。在這裡必需表明,如果我們接受主角是一個無法分辨「真實」與「幻想」的人,那麼我們所看到的「謊言」,對主角而言便並非某種可以明辨事實並予以解決的事件,而是無論在謊言情境與「現實」情境裡,所有人事物皆必然造成同等衝擊,甚至在同一時間內發生的「真」「假」事件,等於同時度過兩倍的經驗,可能還會產生彼此強化的交疊效果。


從這個角度出發,畫出真/假的界線,無論對角色或對觀眾而言都無法形成解決方案,反而可能阻擋我們注視亞瑟角色發展過程的障礙。從而論之,起先在觀看喜劇節目時幻想自己獲得知名主持人的父親形象肯定,而後回到電視前發現自己正在幻覺的失落;在失職、俱樂部退縮、母親發病等重要心理挫折節點時所幸接受的感情陪伴,結果發現自己錯誤並拾回之前孤獨記憶的二次挫傷;在獲得槍枝時感到受保護,卻在槍枝曝光後遭背叛而失去生活支柱的社會抹消;發現母親「欺瞞」自己身世、韋恩家僕否認母親說法、韋恩看似刻意遮掩否定其庶出身份的說詞、在醫院發現母親病史紀錄、最後又找到疑似韋恩贈送母親,可能作為私情證據的照片等等,對無從辨識「現實」與「幻覺」的人而言,這些事件的真假反覆並不會彼此取消,而是彼此銜接,構作出成套完整的桎梏。


一般而言,受到結構壓迫的個體,發展軸線與此並無太大不同。今天在政治裡人們最關心的「假新聞」問題,對實際政治裡個人的影響,也就如同這位不無可疑地受諸多評論認定為「精神病患」的主角所受的衝擊一樣。從這個認識框架出發,問題早已脫離了真/假的區辨,而成為不管怎麼努力求真,包括首發消息、區辨過程、選擇真相與確認後堅守的信條等等資訊,都必然會彼此累加,用來作為思考政治的基礎。在這其中最能比擬的,或許是在本片上映之初就觸發美國官方防暴警戒的Incel(受迫單身者)文化。這個文化從自我命名之初到疑似誘發暴力殺害事件為止,與【小丑】主角乃至於騷動群眾的發展軸線大致相符:單身白人男性,認定自己處於無優勢的低社經地位,受到與包括少數族群成員與媒體名人在內的各種體制代理人壓迫,構築出不同性別成員「各司其位」的幻想感情生活劇本,卻仍以媒介訊息聲量作為社會接納的證據,甚至在訊息中強烈透露出的自殺傾向,以及將傷害自我與傷害他人的幻想予以混同的延伸表態等等都若合符節,儘管不一定是「不謀而合」,因為這有可能同樣是編導的特意引導,以至於對Incel文化予以同情的網路社群,在本片上映之初就以嘲笑官方警戒的訊息彼此提醒,配合警察共同制暴。但就如前文所說,像是陰謀論者、暴力預謀犯、校園槍擊殺手,乃至於暴動參與者,甚至貨真價實的社會運動者,在表達出來的徵象上都有類似之處。這或許就是一般論者會提到像是「【小丑】的社會就是我們的社會」一類命題的原因,不是因為這個社會事實上如同片中社會那樣一觸即發,而是因為當下許多人心中都存有自以爲是英雄的幻想。若要完成這種想像,最快的方式自然是將社會其他成員都扁平化,分配予各種不同的身份,給予他們單一貧弱的行為模式,藉以消除各種想像不到的障礙;而一旦碰到意想不到的複雜性,最簡單的方式自然就是將其抹消。這也正是【小丑】主角世界因而如此看似扭曲卻又實際的根源。


亞瑟不一定是個精神病患,卻肯定是個倚賴謊言生存,卻又苦受謊言拖累的人。而當下的我們也活在一樣的謊言結構裡,【小丑】的世界因而看來如此真實。


角色發展軸線與空想社會結構

【小丑】片後段,亞瑟在自承殺人,並面對社會提出控訴的時刻表示,每個人都不對別人好/都對別人很壞;主持人問亞瑟自己哪裡壞了,亞瑟表示他邀請自己上節目只是為了剝削這個角色的價值來獲利,說他終會得到報應,然後開槍殺了主持人。


這個場景很自然地會被觀眾認為是片中主角所遭受一切惡意與不幸的擠壓最後爆發的表現。但如果只以亞瑟作為一個人的觀點來看,會出現一個問題:亞瑟所謂「對人好」,究竟意味著什麼?疑似父親的一個擁抱?眾人無論表現如何都為他而笑?像對主持人那樣的萬眾擁戴?爬上本不屬於自己的地位?而他自己又是怎麼表現出「對人好」的態度?


如果我們接受亞瑟在片中的發現,認為他原本被認為是種精神疾病的笑聲,其實就是他自己真正的樣子的話,我們可以開始歸納編導給予亞瑟笑聲的時刻,看到他的發笑機制多半啟動在現實與自己想像不協調的衝突點上:逗孩子笑反而被認為是種打擾時、在台下看表演卻意識到自己深藏的黑色想像居然是可以使用的笑點時、終於走上舞台卻發現自己無法面對群眾時、見到地鐵中有錢有勢的男性欺凌同車女性乘客時、挺身面對湯瑪士·韋恩卻遭到完全否定時、發現支持自己的感情關係全屬幻想時、搶到母親的病歷檔案發現自己被領養受虐的「證據」時等等。有一個顯著的例外:當片後被他肯定為「一直對我很好很甜」的同事在片初遭受眾人嘲弄時,他僅管看似不願,卻也合拍地跟著發笑。主角在這一幕所表達的價值,其實是他自己也同樣不具有「對人好」的關鍵勇氣,而證諸角色往後的行為,「對人好」也與他的解放幾乎毫無相關,反而很有可能是阻礙角色自我實現的障礙。


無論如何,儘管【小丑】引發隨機暴力事件的可能性不能完全忽視,但本片提出與此相關的問題,並不是「精神病患」如何成為暴力犯,而是社會如何導引個人,直到只剩下暴力作為解放的唯一進路。


在【小丑】這部片裡,主角遭到不停挫敗的另一面,是角色發展軸線的不斷構築與落成。無論是逐漸成形的自我肯定與權力地位爬升、雄性氣質與暴力行為的反客為主、小丑的認同象徵從生涯追求的配件到自我實現的主體、人生成就幻覺從被否定到被認可,【小丑】片中的空想社會,事實上對亞瑟並非無盡地否定,同時也給了他肯定性的「出路」。這也是本片在主角與社會的互動上最為明顯的敘事:在他終於反擊而造成死亡時,反而意外點燃社會對於社會階級間貧富懸殊的怒火;韋恩接受專訪時利用蒙面與小丑字眼表達了自己對暴力事件的陳舊譴責與無知時,更加讓社會的反對者寧願掛上受其定義的小丑符號;而亞瑟發現自己作為小丑成為無名英雄後,直到在喜劇節目裡發表宣言那一刻,事實上是逐漸接受了社會決定的小丑象徵與「反抗權勢」的框架,將自己在日常生活裡遭受的同事霸凌及其後的反擊,擴大為對權勢象徵的攻擊。儘管在本片中的「人民」承襲了自「黑暗騎士」系列以來蝙蝠俠故事改編電影中「人民即暴民」的扁平失真敘事,但我們依舊可以看到,片中情節毫無疑問是亞瑟社會化的過程。在這過程裡,主角的解放極其可疑,唯一可稱為自我實現的元素,僅是透過攻擊行為而獲得眾人認可的權力慾望而已。但當然也可被讀為「僅存選項中最好的一個」。


而社會給他的這個選項,也與社會給所有其他人的選項一樣單調。在這個扁平到令人懷疑是否只是個編導為影評設下陷阱的世界觀裡,每個角色都如遊戲NPC一般各司其職。亞瑟在這些角色之間,從不由自主的人球逐漸獲得周旋的權力,最後獲得暴民作為供其伸展的義肢。他對治療師的坦誠、將感情寄託在幻想的鄰居身上、殺害象徵多重謊言的母親、殺害象徵多重背叛的同事、殺害象徵多重剝削的主持人,最後透過代理人殺害引發一切起源/出身苦痛的韋恩,全都是為了抹滅緊張的觸發點,否定過去的所有時間,藉以回歸社會框架,取得狹隘而單面向的人生成就。


只是到最後,亞瑟終究(至少在象徵上)殺害了他的治療師,成為他所有的母親與父親:因自戀而自我蒙蔽扭曲過往的母親、因自保的恐懼而陷害他人的同事、坐擁權勢而操控他人的主持人,以及坐擁金錢而俾倪一切的韋恩。本片因而可以是具有多層次黑暗隱喻的敘事,同時也可以是編導在不同轉折上刻意對可能的批評展開防禦的影像裝置。如果我們真如許多評論暗示的那樣與小丑並無不同,那麼我們不止接受了某種自我解放基本無望的陳舊敘事,同時也主動放棄了對個人社會處境更進一步了解的一切驅力。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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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礫學生、譯者、批評人、排版工。本科為社會學/哲學/歷史學。文章發散程度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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