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從身心疾患陪伴者到切身經驗:《憂鬱》、《焦慮》新書講座側記
文|謝銘鴻(文字工作者)
邁入21世紀的現代世界,知識與科技發展來到空前絕後的境界,人類看似達成了不少進展,卻仍無法摸透諸如憂鬱、焦慮、藥、迷信、愛與痛等困境。左岸文化日前推出從人類學及心理學角度切入的《21世紀的人生難題:憂鬱.焦慮.藥.迷信.愛.痛》系列,這是繼2022年以政治思想為主軸的系列書《20世紀的主義們: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民粹主義.多元文化主義》之後,再度由牛津大學「非常短講系列」(Very Short Introductions)選題並組套出版的作品。
「牛津非常短講」(Very Short Introductions)已出版逾800冊,內容涵蓋各個知識領域,被譽為當代通識領域寶庫。
左岸文化日前針對《21世紀的人生難題》舉辦新書分享會,由主編孫德齡主持,並邀請書寫關注私密情感、坦然面對生命的作家廖瞇前來主講,道出對於《憂鬱》、《焦慮》這兩本新書的所思所感。廖瞇以誠實與自省態度進行分享,期望能幫助讀者進一步認識情緒狀態,達到更深層的理解。
➤情緒與身心疾病之間,曖昧的「那條線」
談到憂鬱、焦慮,不可不提及劃分情緒狀態與患病分野的「那條線」。憂鬱、焦慮的存在,本身即具有曖昧性。它們可能是人人皆有的短暫情緒、遭遇人生重大變故後滯留的心理狀態,也可能會越過那條醫療化的線,被診斷為身心疾病。對廖瞇而言,與其說憂鬱、焦慮狀態明確而能被預判,毋寧說兩者都處於光譜之中,在情緒、心理狀態、人格特質、疾病之間來回擺盪,當事人難以知曉自身處於哪種階段。
廖瞇去(2023)年曾有過失眠經驗。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無法控制的恐懼:害怕在失眠之後,將會無法維持正常生活的運作。她自覺不可控的狀態背後,或許還有更深層的心理導因,於是決定前往身心科就診。在求診前,廖瞇做足充分準備,先詳實記錄生理反應及心理情緒,以提供醫師作為參考。
基於田野調查的想法,廖瞇後來前往第二家身心科,討論狀態發展與用藥事宜。醫師聽了整體狀況,認為用藥與否可由廖瞇自行判斷決定。廖瞇分享,其實身心科醫師的診斷結果、決定用藥的細節,在在要依靠病人陳述,而當事人的感受、治療的尺度與極限,也必須首先納入考量。
在第二家就診之後,廖瞇自覺有心跳加快的現象。她表示,由於先前並無相關的身心經驗,當下並沒有將那陣子的焦慮症狀與心跳加速直接連結。直到讀到《焦慮》的書中篇章,她才知道原來焦慮會引發心跳加速,因而恍然大悟「心理影響生理」是確實存在的。
孫德齡提到另一個面向:精神科醫師等與「人」切身相關的職業,彷彿是不斷打磨成為測量工具,訓練自己能夠透過細微徵兆,判斷當事人的狀態。不管是用藥調配、或者自我揭露的尺度,都牽涉當事人的私密身心狀態。如何在完善治療與保全個人隱私之間取得平衡,考驗醫師與當事人的取捨。
➤沒有情緒感受,算是一種「復原」嗎?
閱讀《憂鬱》時,有個章節特別引起廖瞇的注意:20世紀前葉研發了「腦白質切除術」精神科醫師試圖藉由破壞患者的大腦前額葉,減輕其情緒波動。然而,一旦接受切除術,病患從此無法感知情緒,所有情感僅剩一條單薄的水平線。
前腦葉白質切除術又稱冰錐手術,是一種神經外科手術,包括切除前額葉皮質的連接組織。腦白質切除術主要於1930到1950年代用來醫治精神疾病,也是世界上第一種精神外科手術。該技術雖曾獲得1949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但現今已被認為嚴重違反人權而廢棄。1950年起,前蘇聯是第一個立法禁止此手術的國家,至1970年,大多數國家及美國絕大部分州政府亦立法禁止。主要原因在於對術後效果的評價缺少客觀、可信的標準,表象是易衝動的精神病人術後陷入痴呆狀態便於管理,實際是破壞精神病人腦組織,使治療也失去可能性,被認為侵犯人權。而且在當時的簡陋條件下,對大腦實施的手術精準度很低。
廖瞇接著引述網路文章〈復原在說什麼:不是「治好」,而是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方向〉。作者李昀爬梳了「recovery」(復原)一詞的意義脈絡。對醫療領域而言,recovery意謂「穩定服藥、病情控制」,對社福領域來說,則是「生活自理、找到工作」。但這些定義往往是以社會為出發點,期望當事人能夠「復原」,穩定情緒、恢復生活節奏,卻鮮少強調當事人的感受。
廖瞇不禁深思:如果治療的結果是當事人感受不到喜怒哀樂,這樣算是一種「復原」嗎?
➤承認不理解但願意去聽,比聽「懂」重要
在切身體會憂鬱、焦慮引發的生理反應、並且遵照醫囑服藥後,廖瞇立刻反省,在寫作《滌這個不正常的人》時,真的理解滌的感受嗎?就算她以詳細筆觸、巨大篇幅,盡全力跨越藩籬靠近滌,會不會她其實仍留在不明白的那端?種種經驗,使廖瞇不得不重新審視憂鬱、焦慮等身心狀態。
不過,相較於陪伴者自我要求全盤聽「懂」當事人的感受,廖瞇更推崇「願意傾聽」本身的重要。至於陪伴者是否必須協助身處負面情緒的當事人,廖瞇倒不認為是必然:「承認有這段(不理解的)距離,但還是願意去聽、還願意付出時間,我覺得光是這點就已經很不容易。」
劃分憂鬱與焦慮、患病與健康、理解與不明白的「那條線」儘管模糊曖昧,但誠如廖瞇所述,我們的情感境況與「那條線」的位置總是變動無常、難以一概而論。中山大學社會系教授趙恩潔也在本系列套書導讀寫道:
當我們懂得想像憂鬱是一種疼痛、迷信是一種感覺被愛的社會支持,而藥物反映了我們潛在的焦慮之後,我們才有可能在高度原子化的社會結構中,了解21世紀六大煩惱的社會根源,建構適合每一個社群與每一個人的療癒文化。
也許,判斷我們究竟身處界線的哪一端不再是重點,更關鍵的是,如何透過知識、醫療資源、以及自身經驗,綜合歸納出適合自己的判斷基準點。釐清個人獨特的情緒脈絡,進而在幽黯深邃之中,嘗試走出一條小徑,向自我遙相呼應、坦誠相見。●(原文於2024-06-11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21世紀的人生難題:憂鬱.焦慮.藥.迷信.愛.痛(牛津非常短講II)
Depression.Anxiety.Drugs.Superstition.Love.Pain, Very Short Introductions
作者:瑪麗.珍恩.塔契、珍.史考特、丹尼爾.弗里曼、傑森.弗里曼、萊.伊維森、史都華.維斯、 羅納德.德.索薩、羅伯.布迪斯
譯者:吳妍儀、賴盈滿、葉佳怡
出版:左岸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