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萨义德,一份留给今天的遗产

王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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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塔里克·奥斯曼 / 文

王立秋 / 译

爱德华·萨义德是在阿拉伯世界之外谈论阿拉伯世界的最重要、最雄辩的声音。“外”这个词是关键,因为他持续地选择在西方生活。纽约是家,但加利福尼亚北、伦敦和巴黎也是他经常去和长期停留的地方。在他选择短期再次一手地体验阿拉伯性(Arabness)的时候,他会去贝鲁特,住在那里一个有名望的街区。在那里,跟在他生命中的不同阶段一样,他从远方,或在一个融合了阿拉伯性和西方的环境中体验阿拉伯世界。

这是他的流亡的一部分。萨义德是巴勒斯坦人,在开罗长大,常去黎巴嫩山度假,在英国学校受教育,去美国的新英格兰上大学,在纽约教书并一直在那里生活。他在不同的地方培养自己不断演变的自我,在童年和青春期的阿拉伯性的基础上,建设了多个体验生活、各种文化、各种形式的知识和各种观念的新层面。

“观念”是爱德华·萨义德的世界。他是《东方学》的作者。这本开创性的书,通过充满激情和力量地展示西方的成见、简化主义、奇想和屈尊态度是怎样为它对阿拉伯世界和作为一个整体的西方的劫掠和占领开路的,解构了西方的“观念和心智的殖民化”。

萨义德也是观念世界支持巴勒斯坦世界的最重要的声音。身为20世纪下半叶可以说最有才华的比较文学教授,他为这个事业献出了他的激情和魅力,博学,智识上的敏锐,以及雄辩。

他的观念走得要远得多。他是向西方诠释东方、向东方诠释西方的最出色的诠释者。他选择诠释的文本,是那些在他看来塑造了东西方的心智和心灵的文本。他的诠释利用了政治学、人类学、历史学,以及最重要的,文学及其与它所出自的社会的关联。这就是为什么萨义德对东方和西方的诠释无法分类。学界人士往往选择把萨义德的诠释限制在文学研究的范畴。但也许,最适合谈论这些诠释的地方是咖啡厅,在那里,深夜伴随着香烟和咖啡的讨论能够启迪心智、提高意识。

身为流亡者,使萨义德自然地成为诠释者(译者)。流亡中有一种内在的二元性。对萨义德来说,他既是美国人又是巴勒斯坦人,既是阿拉伯人又是西方人,既是文学批评家又是钢琴家,既是活动家又是评论家。对许多人来说,这可能是令人困惑的。但对爱德华·萨义德来说不是这样。他在智识上的连贯性,甚至在他从一个角色——经常是在同一篇论文中——跳跃到其对立面的时候,也一直是一以贯之的。

但那个二元性也有代价:它把流亡感推到人(情感)的核心。人不再属于任何地方,而只属于抽象。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把自己童年和青春期的自传命名为“格格不入”,也是为什么他在那本自传中说他认为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自我,因为自我力图获得它的独立性,力图在纸上、在心智中获得属于它自己的空间——是水流。他没有进一步阐发,但我喜欢这么想:那些经常彼此冲撞的水流,在他生命的尽头汇入了一片平静的海洋。

要保持内心的和谐,你就必须忽视特定的问题,必须简略地浏览而不是长久地凝视某些地方。这就是爱德华·萨义德对阿拉伯性做的事情。实际上,这个“东方学家”观看东方的方式的毁灭者,在他出版的作品中,并没有深入地考察东方本身。也许这也就是萨义德是许多在政治上介入的阿拉伯年轻人的英雄的原因。但在青年男女步入中年的时候,他或她会追问萨义德,在对阿拉伯世界、对东方的捍卫之下的是什么,并找到不同的路,所有这些都是萨义德踏上却没有走完的路。

我认为详细地描述阿拉伯性不是萨义德的使命。毕竟,他是流亡者,是格格不入者。他的选择永远是阐释,而不是书写决定性的文本。

正直也决定了萨义德不会去详细地描绘东方。爱德华·萨义德对“东方学”的主要批评不只在于观念会被当作武器来使用、会被用来给殖民和占领背书。他的批评还在于西方人看东方(东方人)的那种奇想,因为奇想中有对现实的逃避,有对自我和他者的欺骗,有谎言。他,身为一个真正正直的人、一个为真理而奋斗的人,知道他的土地,他曾待过的各个地方,已经沉沦了许多,不再是他曾经认识的它们了。开罗、黎巴嫩山和它们背后的其他1950年代的“阿拉伯性”,到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它们不但失去了自己的大部分魅力,也失去了许多支撑爱德华·萨义德作品的价值和意义。

爱德华·萨义德知道,对阿拉伯世界来说,对阿拉伯性来说,20世纪下半叶是一段痛苦的时光。他从远方看它,却不写它。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他那穿透性的语言会像子弹一样击中现代阿拉伯性的心脏。身为捍卫者的他,将比所有进犯者加起来还要厉害。不写意味着不说谎。

也许,语言说服了他,叫他不要去描绘阿拉伯世界。萨义德是英文和法文的行家,是完美的诠释者。但在教关于阿拉伯世界的东西的时候,指导的语言也必须是阿拉伯语。萨义德坚持土地、地方和词的神圣性,他肯定认为,阿拉伯语,只有阿拉伯语,才有权利给现代阿拉伯性的真实图片上色。

也许,岁月起到了它的作用,在2003年去世前的最后十年里,这个将死于白血病的男人,这个在灌溉他的认同的两个不同方面的两个爱情故事中(不成功地)与他的自我谈判的男人(他最终也都失去了那两个女人),这个知道他的事业(巴勒斯坦)在他生前不可能实现的男人,这个在充满魅力、优雅和雄辩的表面背后却深受离弃之苦的男人——这个男人,在等待死亡的同时,看到了相对于填补他早期著作留下的空白,协调内心的冲突的优先性。

和他批判的文献一样,思想家爱德华·萨义德依然是欢迎人们重访、重新诠释的观念宝库。在他去世二十年后,重要的是,我们——他捍卫的阿拉伯人——应该把他的思想当作分析我们自己、分析我们的社会的工具,而非当作盾牌来使用。我们应该像爱德华·萨义德在捍卫我们的时候所做的那样,带着敏锐、智识上的正直、清晰的语言和强力,来分析在西方占领结束后的七十年里的我们和我们的社会。

Tarek Osman, “Edward Said - A Legacy for Today”, https://tarekosman.com/articles/edward-said. A version of this article appears in print in the 1 October, 2020 edition of Al-Ahram Weekly, in http://english.ahram.org.eg/NewsContent/50/1204/386212/AlAhram-Weekly/Opinion/Edward-Said--A-legacy-for-today.aspx.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转载须标明相关信息和出处,请勿作商业用途。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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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秋一个没有原创性的人。 In the world of poverty, signlessness is best, in the story of love, tonguelessness is best. From him who has not tasted the secrets, Speaking by way of translation is best. (Jami, Lawa'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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