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評書|村上春樹的石枕頭
村上春樹的《第一人稱單數》第一版一出就買來讀,斷斷續續直到現在才讀完。本來是八個短篇故事,卻讓我拖了好幾年,這一拖,茫然感覺是一世。已經到了2024年,再拿起《第一人稱單數》,揀選著沒有讀過的故事來讀,似乎並未有隔世之感。奇怪。村上春樹的那感覺一直都在,我一直喜歡。
早以前就說過,比之中文譯本,我更喜歡讀英文的村上春樹,甚至覺得自己就是從他的英文譯文中獲得了再次與他及故事中人物相見的機會。這次,村上春樹的短篇故事娓娓道來,總給我以暮年的感覺,彷彿一個人將記憶攥在手上把玩。
故事裡有好多好多的回憶——大學時拍拖過的男女朋友、有過露水情緣的性伴侶、女朋友的奇怪哥哥,抑或是一個夢。所有的一切都在幾十年後化作了模糊或者清晰的回憶,由敘述者以思索、咀嚼的方式講述,讀者閱讀到的是故事、回憶,也是沈思的作者——
All that is left is a faint memory. Even memory, though, can hardly be relied on. Can anyone say for certain what really happened to us back then?
其實,回憶每分每秒都在發生著。沒有回憶,人無法正常生活。可是當事件隨著時間而被拉長、變小,我們便開始跟記憶辯駁:是真的嗎?真的發生過嗎?是我夢見了還是經歷了的?
在《第一人稱單數》裡,村上春樹玩了不少這樣的遊戲。尤其是《Charlie Parker Plays Bossa Nova》這個短篇,我作為讀者,被敘述者推移在現實與夢境之間,朦朦朧朧的。可是,這種感覺又好像真的很熟悉,一種似是而非的感覺。
有趣的是,第一版的精裝版設計在除掉書封之後的裡面就是這張故事裡不知道究竟是否真實存在過的唱片「Bossa Nova」,連A B面都詳詳細細地列了出來。
村上春樹在創作虛構故事的時候總是毫不掩飾地加入音樂元素,素來知道村上春樹對音樂的熱愛讓我在讀故事的同時也能列一列自己的古典音樂歌單,聽著村上春樹喜歡的音樂。☺️可是,就是在思索唱片「Bossa Nova」究竟存在不存在的時候,人類對於不確定性的自然抗拒就順利地將讀者引向了生而為人的唯一確定性:死亡。
每一個故事都或多或少關於回憶,每一個故事的背後也好像總潛伏著「死亡」。回憶,尤其是可以以十年為單位追溯的回憶總與「死亡」為伴,因為過去發生的事情就好似死了一般,只活在我們的記憶裡。當死亡這一唯一確定的東西與記憶這個最不確定的東西相結合,就誕生了文字,交織成了詩。
村上春樹從不寫詩,可是,在《第一人稱單數》的短篇故事裡,我們卻能讀到敘述者的詩集。詩作與死亡這一概念糾纏著,緩慢地被「絞首架」、「石枕頭」之類的意象攀爬。
If we're blessed, though, a few words, might remain by our side. They climb to the top of the hill during the night, crawl into small holes dug to fit the shape of their bodies, stay quite still, and let the stormy winds of time blow past. The dawn finally breaks, the wild wind subsides, and the surviving words quietly peek out from the surface. For the most part they have small voices - they are shy and only have ambiguous ways of expressing themselves. Even so, they are ready to serve as witnesses. As honest, fair witnesses. But in order to create those enduring, long-suffering words, or else to find them and leave them behind, you must sacrifice, unconditionally, your own body, your very own heart. You have to lay down your neck on a cold stone pillow illuminated by the winter moon.
讀到上面那段,就立即想到這個曾經在博物館中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石枕頭。當時就拍了這張照片。具體是哪個朝代的已經記不清了,但這個石枕頭一直在我腦海中。古人說的珊瑚枕是不是也為了強調它的涼呢?而且,還能承得住月光?歇在石枕頭上的感覺不難想像,就是完全跟現代人對柔軟舒適的執迷相反,在石枕頭上,唯一的柔軟是頭髮,倒是個思考生死的好地方。石枕頭又與斷頭台的冰冷難捨難分,生與死、夢與現實,究竟在哪裡分割呢?
這八個短故事有種散漫的遊走感。故事裡的幾個主人公都辭世了,無論是不是自己選擇的死亡,他們都還清晰地活在一個個逐漸衰老的心靈裡。記憶像捉不住的落日,一跳一跳地作弄著生者,湮滅,又再現,湮滅,又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