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絕望
我記得那天是端午,寫手帶著沒睡好的感覺起床,頭裡還留著昨夜的殘痛。忙著活著要忙的事,卻不是必然要做的事,縱然有點無聊,亦覺悠然。跟我通電話之前,他又跑去淋第二次浴,用極陽的午時水沖澡。然後吃了粽子,一顆素的兩顆葷的。
「所以不一起吃午餐了?」
「晚餐好不好?我買過去,一起看電影——」
好吧。所以我就看了一會兒書,用一個不適的午覺稍稍安慰我的眼睛。
傍晚,寫手買了好多吃食零嘴,說看電影的嘴巴要跟著眼睛腦袋一起咀嚼才過癮。
我接過手提袋掂了掂,覺得挺重的不可能吃得完。然而不知不覺中,碗盤空了,肚子竟也不覺得太飽。是電影神奇的魔力,還是我們的食量又更上層樓?
「非常不喜歡看電影的時候前面坐一顆大頭,而且剛好頭髮鬅鬆又梳理得出人意表。」寫手突然說,「我的字幕都藏在那座毛絨絨的假山裡了,讓人又氣悶又好笑──」
有多久沒去電影院看電影了,聽他這麼說好像他經常去似的。其實近幾年他變了,以前可以去二輪戲院看一整日的電影,早上進去看出來天都黑了;每年電影節的影展他從不曾缺席,興沖沖的選片訂票排隊取票,繁瑣的過程都是快樂的。在我的印象中,他對電影的熱愛激烈又漫長。
後來,二輪戲院不去了,影展他也不再關心,那些曾經一起跑影展的朋友都沒再聯絡了;他變得習慣在網路上看電影,熱衷程度也許不到銳減,卻可以說是雲淡風清。再後來,疫情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他反倒不怎麼受影響似的,除了旅行。
喝茶的時候,我問他寫作有什麼進展?
「正琢磨幾個構思好的短篇,」他說:「殺青的幾部長篇慢慢在上,就是有幾篇不太滿意的散文,正在想辦法改,看是改成類散文小說,還是類小說散文——」
「看樣子文思泉湧。」
「也還好。常常不知怎麼的,想寫的時候心裡空蕩蕩,不想寫的時候又偏偏靈機一動。有時候特別慵懶,有時候又覺得在入夜前還可以再寫點什麼,卻又提不起勁——對了,你有沒有止痛藥?」
「怎麼了?」
「昨天晚上超熱的,應景似的,到現在都還不太能適應,頭悶悶的痛。討厭這種烤爐般的日子。一年中最不期待的就是夏天了。」寫手好像突然變脆弱,「真想任性一次,不顧一切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過渴望中的生活。最近我常這麼絕望地嚮往著,好像愈堅定相信就愈等不到的那種沮喪——」
「平靜的絕望。」
「沒錯,就是平靜的絕望——」
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他該走了。我送他出門,從陽台注視他騎單車的背影,把最後一杯茶慢慢喝掉。
第二天,我收到他午夜發來的訊息。
「每個人都在教你、希望你或影響你怎麼看待你的人生,使你忘記你可以做主的到底有多少。每個人都贊成你做自己,也都希望你能聽他/她的。What a wonderful world!」
「人與人和人與血緣之間的鎖鍊到底是冰冷還是溫暖的?當它混亂交錯的時候,你身居其中,到底是被困住還是受到保護?」
「那麼,家,可以是壓迫的背負,也可以是遮雨擋風的意義;而生命和身體是否也是?我該利用它還是消耗它?享受它還是結束它?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不確定。」
最後一則訊息來得特別晚,也特別早。
「寶藍的夜空和弦月,平交道和晚風。夜漸漸亮了。我感到那無所不在的熱氣穿牆透壁而來,侵入我多汗的皮膚。」
我回他:「開冷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