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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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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云纵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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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想,你在纵身一跃的时候,有没有学着那个架势呢?幸存至今的我,竭力开拓了去选择的自由的我,有没有领会「梯云纵」的奥义呢?
写给磊磊哥哥。

第三天( 6 月 5 日)
寫一段在家族裡,讓你百感交集、層次複雜的關係。


磊磊哥哥,

展信佳。

其实我写信时,一般爱写「见字如面」,因为我好像总不敢看人的眼睛,越是爱着的人,越是不敢看,我总觉得在直视里有一股灼人的热量,烫得我脸颊通红。而当我坐在桌前,在我这字母的漆都敲打脱落的键盘前时,我才有真正去体面地叙述的底气,所以总想用文字代替我的视线,去迎接爱人们的眼睛。

然而即使是字,我好像都不敢用它来看你的眼睛。因为关于你的记忆已经太过模糊,你有着怎样一双眼睛呢,我只能想象它们在厚厚的金属丝眼镜后,然而它们怎样张望,怎样探视,我无从知晓。也因为我外表的变化实在太过巨大,你见过的我还是一个被迫剃了圆寸、总是爱哭、瘦弱矮小的孩子,虽然如今的我依旧瘦弱,但已是一个高挑、锐利,总是画着重重的下眼影的女人。如果天国存在的话——我越来越想要相信天国存在,因为这是写这封信的前提——尽管我相信在天国的你一定目睹了我的变化,我却依然不敢看你的眼睛。

请原谅我从小学四年级第一次拿起笔写作,写到如今稳步迈向三旬时,才借着「七日書」的题目,落笔给你写信。其实我常想起你,我想外婆、舅舅,我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小姨,也常常想起你。但每次想起你,我总觉得心里有毛茸茸的、又刺挠挠的触感,喉咙口发紧,意欲落泪,却鲜少汇成泪滴。我想我在过去从未有能把我所怀揣的、关于你的心情,落笔成文的能力,直到顺着「七日書」的题目去细细思索,才终于感到,我也许准备好了。

希望你一切都好。受你的关照,我现在也一切都好,虽然身心都挂上了几个障碍,但我找到了与它们相安无事的窍门。

和你一起的记忆,最早追溯到我们一起住在乡下老宅,外婆在忙着家务,你和其他大孩子一起,在村庄里呼朋引伴、上下翻飞,而我在后面紧紧追赶,总是在问你的去向。我想,你当时会不会嫌自己有一个很烦人的「表弟」。但你也教我怎么玩小霸王游戏机,我也很想把我们在那一颗拉线控制的、昏黄的电灯泡下的时光,称作是幸福的回忆,然而不幸的是,作为复杂应激创伤障碍的幸存者,我的记忆大多碎片化、飘渺,不太可靠,又作为进食障碍的幸存者,我与身体的关系疏远,她发来的信号我总不能正确判读,我也总无法确定自己的感受究竟如何,所以我手里只有那一个碎片,只是一个碎片。

说起小霸王,我要向你补上一句迟来二十多年的道歉。我依稀记得是一个西游主题的游戏,你与同学已经玩到了很多关以后,你也屡次嘱咐我,其它游戏都可以玩,但不可以打开这个游戏。然而我却还是在不知什么心理的驱使下,打开了这个游戏,覆盖了你的存档。你勃然大怒,那是我见过你最生气的样子,但你也并没有对我做什么或说什么,而是把游戏机砸了粉碎,外婆急匆匆地冲出来,把我护在怀里,说「作物件不瞧,游戏机又没坏,砸坏不是谁都没得玩了」,我只是哭。

「作物件不瞧」,这几个字是我凭方言发音瞎写的,意思大概是「何必(因为感情)不珍惜物件」,是千岛湖的一句谚语。而当时你的反应,只是沉默,站在一地稀碎的游戏机前沉默。

其实在我们那样的山村,一台小霸王是无上的稀世珍宝,十里八乡仅此一台,而我总觉得毁在了我的手上。几十个留守乡村的孩子的幻想乡,终止于我按下的开始键。现在回想,可能于你而言,那个存档比这台游戏机更重要,比十里八乡的留守儿童们的逃遁所在更加重要,我现在能够大致明白你的心情,是因为你的那个选择,也刻在了我的身体里,我也成为了重视情感的连结超过一切的,「作物件不瞧」的人。

实在是对不起,毁了你和朋友的宝贵回忆。

后来我们都成为了留守儿童里得以和父母一同随迁入城市的幸运儿。舅舅是很厉害很有成就的人,买了虽然不大,但像模像样的小区房。我仍记得你睡在客厅顶部一侧硬隔出的一个小小阁间,像哆啦A梦一样。我那时很羡慕你有这样一个自己的小小天地,因为我的小床只是摆在父母床尾,我们没有所谓客厅,我当时都不知道「客厅」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们家的出租屋除了厕所,只有一个房间。但我那时多么天真,全然不知这样的空间对一个青春期的少年而言多么逼仄狭小,而我之所以羡慕,是因为我还很小很小,不管身体还是心灵,所以那么点空间就已足够。然而它显然对你而言是极大的挤压。

在那个房子里我们依然一起玩游戏,虽然主要是我看着你玩,我看你玩《魔塔》、《仙剑奇侠传》,后来看你玩《热血江湖》——那真是让我幸福的一个世界,我依然记得你用家里的座机电话和同学通讯,商量着要在那个虚拟的江湖上,某一个古镇里的某一个门口碰头的样子。我也想要进入那个世界,于是你也帮我建立了我的角色,我喜欢行动迅捷,持两把短剑的刺客,你帮我修炼那个角色的等级,尽管这会拖累你自己的角色进度,但你一直情愿,从未打破过对我许下的要在哪一日升到多少级的承诺。实在谢谢你,将幻想的世界真实地带进我的生命。

有一天晚上——我的记忆尽管不那么牢靠,有时却会放大一些感官的细枝末节,我记得那么清楚:那天晚上夜空好亮好亮,不是黑色而是藏青色。夏夜温柔,夜风清凉,我躺在外婆的怀里,外婆坐在藤椅上,藤椅摆在院子中央,外婆摇着蒲扇,我就这样睡去了。当我再醒来时,却在爷爷奶奶家,依然是夜,我睁开眼,看见为防漏水、用黑色塑料纸层层叠叠裹起来的天花板,突然明白什么巨大的变故发生了,我恫然大哭,惹得附近一片鸡犬跟着吠鸣,我听了更加害怕,哭得也就更加凶猛。爷爷奶奶的安慰逐步逐步失去耐心,最终变成不耐烦的吼叫。这也是我一直不愿住在爷爷奶奶家的原因,他们总是大声讲话,很凶,我总是住在外婆家,外婆很温柔,也因此我们才会亲近吧。我越哭越虚弱,天花板上黑色塑料纸的褶皱逐渐幻化成不同的形状,我依稀记得,我好像看见有只细长的天狗在吃掉月亮。

尽管没有人告诉我那一天是你离世的日子……事实上,你离世了这件事,在一两年以后才被讲述给我。但我清楚地知道,一定是那一天,那天就是你离开的日子,对吗?磊磊哥哥。

另一位只大我六个月的表哥,我和他偷偷讨论过怎样才能得到你的《热血江湖》的账号与密码,那位表哥比我更对信息世界有天赋,他熟练地告诉我,我们连邮箱地址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密保问题,就不可能找回密码。当时没有电脑的我为了理解这句话里的几个词,费了很大很大的力气。在我得到自己的电脑后,我也下载过这个游戏,但是登入这个江湖,已经了无人影,这已是上个时代的游戏。我玩了一会刺客角色,最终觉得寂寥又哀伤,退出卸载。

我妈妈和我讲述你的离世的时候,说法是「你知不知道磊磊哥哥怎么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觉得讨厌,我妈妈总是不太承担作为一个「成年人」的责任,她不好好告诉我你怎么了,隐瞒我那么久,连你的葬礼我都没能去,我生命里的很多事,她也没有好好负起责任来教导我,不过我也不忍责怪从山村出走去打工,二十二岁就生下我的她。我当时回答得非常镇定,每次妈妈变得很脆弱的时候,我都会变成小大人的样子,「我知道,磊磊哥哥去世了。」我从小爱看书,所以知道一点别的孩子不知道的词。妈妈很惊讶,她带着哭腔问我,「你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吗?」

我的小大人样子有些把持不住,差点哭出来,也因为我大概隐隐被规训了,死是一种不可在台面上言说的忌讳,于是我说,「知道,但我要在午睡的时候才能告诉你。」

那是个夏天,我把薄薄的被单扯过来,盖在我和妈妈的头上,我说,「去世了,就是再也回不来了。」

有时候觉得,这些大人们真是不成器,ta们到现在偶然说起你,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选择从24楼的窗外一跃而下。我妈妈甚至有很可笑的假说,「他是不是游戏玩多了,以为现实世界和游戏里一样,是可以飞的?」并以此嘱咐我要区分虚幻和现实。

虽然我也不敢说「我能理解你」,但我觉得如今的我多少能够体会。我们的方言属江淮话,而杭州的方言属吴语,在中学时代突然转学而来的、携带着截然不同的浓浓乡音的你,要靠家里花钱打点托关系才能打破农村户口的限制进入这个学校的你,因教材不同而跟不上几门功课的你,被舅舅乃至整个家族寄予厚望的你,每晚睡在逼仄阁间的你,每晚都在阁间听着父母激烈争吵的你,为了守护和我的约定而玩游戏,却被斥责为不务正业的你,身上有着太多重压。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这些年,有好好休息吗?

而我也是切切实实仰仗着你的关照才活了下来。在我因为性别身份的异常行为而和家里争吵太多太多次以后,我父亲撕碎了我依靠给同学画三五元一副的漫画,和节餐少顿省下饭钱,才攒钱买的裙子、假发、专辑、海报、漫画,又砸了我的电脑,那里曾经存着我孜孜不倦写下的太多小说。在那之后,我状若游魂地生活了一个月,每天都在盼望被卡车碾碎、被广告牌砸扁,也站在11楼的天台边缘向下张望。这时舅舅给我送来了一台新电脑,把我可逃遁的幻想乡还给了我,后来我得知,他用这样的一句话怒斥我父母,「你们还想要第二个磊磊吗?」

磊磊哥哥,小时候我说你再也回不来了,但你却好像一直没有离开,依赖你的愤怒和牺牲,我才得以偷生。这么多年,太谢谢你。

不过那时,在你离开许多年后,妈妈对我说出她的可笑假说时,也让我记忆的久远角落里的一小块坚冰突然融解,《热血江湖》里的所有角色在升到一定等级以后,都将学会一招轻功的最高境界,「梯云纵」,凭借它,整个热血江湖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轻松飞抵。我总是想,你在纵身一跃的时候,有没有学着那个架势呢?幸存至今的我,竭力开拓了去选择的自由的我,有没有领会「梯云纵」的奥义呢?

祝轻松愉快

此致,

表妹 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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