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信任的故事】烏茲堡的伊朗少年

多年前的一個九月，我和弟弟到德國南部旅行，還記得那天的行程是從羅騰堡（Rothenburg ob der Tauber）搭車回柏林，之間必須先在另一個城市烏茲堡（Würzburg）轉車。

那個下午，兩人從羅騰堡上車就陷入昏睡，從頭睡到尾，突然聽到車上廣播「烏茲堡」，我立刻驚醒叫醒弟弟，慌張的提著行李衝下車。

一下站才發現，咦？是個很小的車站。酣眠感頓時散去，「這裡不是中央車站！」來不及轉身回車上，只見車門闔上，緩緩駛走。

月台迎面走來兩個人，一個中年人，一個少年，慌張的我立刻上前詢問：「我想去中央車站，請問我現在在哪？」

我們下車的地點不是烏茲堡中央車站，而是烏茲堡南邊的一個小車站。

「這裡離中央車站有多遠？我必須在二十分鐘內到達中央車站，否則會趕不上最後一班往柏林的車。」

那位中年人告訴我，這麼短的時間從這裡趕到中央車站，不可能了。我非常沮喪。

得先解釋為何沮喪的理由。持有德鐵火車票原則可在一天內不限班次乘坐，然而我買的是便宜許多的早鳥票，只能搭乘固定班次。如果錯過那班車，早鳥票等於作廢，只能用原價重買。德國火車票的價格以台灣眼光來看很昂貴，兩人從羅騰堡到柏林的的單程車票，以當時匯率來算，作廢票加重買的價格約一萬兩千台幣。偏偏我買的是當天最晚班的車，只能搭隔天的車回柏林，還得臨時找個住宿。光是下錯站，錯過車，就損失約台幣一萬五千元。

我和那兩個陌生人說，「好吧，至少我還是得先到中央火車站，可以告訴我怎麼過去嗎？」

兩人很和善，說他們正好往同個方向，我可以先跟著他們。

在公車站牌旁閒聊，我知道兩位都來自伊朗，來德國沒多久，德文還很生澀，我告訴他們我住在柏林，伊朗少年回：「聽說那是個大城市。」我想，他們對德國還不怎麼熟悉。柏林不止是大城市，也是德國的首都。

公車來了，上車前，男孩貼心的告訴我們該買哪種車票，真是幫了大忙，免得我在司機面前像個支吾的呆頭鵝（德國每個城市的公車地鐵票費率都得先花點時間研究)。我幫自己和弟弟買了兩張往中央車站的單程票，默默找個位置坐下。那兩個伊朗人，就坐在我們背後。

我聽著他們用聽不懂的語言熱烈的討論著什麼，然後那個少年突然對我說：「等一下跟著我走。」我下意識的點了頭，但內心開始不安。

在完全陌生的城市，任由陌生人帶著走，兩個人在後面用聽不懂的語言竊竊私語，說不緊張是騙人的。我腦中開始產生一些政治不正確的想法，想到新聞報導一些移民劫財犯罪事件，可是我也是移民，移民歧視移民，帶著罪惡感的防人之心不好受。然而沒有其他方法，要不就直接承擔損失，要不就是信任陌生人。而我選擇了先信任。

之間，中年男人先下車，下車前又回頭用那個陌生的語言跟少年囑咐些什麼。我又更緊張了，沉默的坐著，腦裡不斷推演，要是公車外的景色越來越荒涼，車上乘客越來越少，假如我們被帶到偏僻的地方被洗劫一番......萬一情況有什麼不對，我們就要趕緊下車......。

突然，男孩對我說，「在下一站下車。」我們在一個熱鬧的地區下車，那男孩說，「跟我來。」

我們傻傻跟著，不是跟著走，是跟著跑，或者說狂奔。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只知道先穿過一個大廣場，然後進入一個大型購物中心的側門。三人在大廳走廊上狂奔，速度快得引人注目，前面的人紛紛讓開，然後又從另一個側門穿出，又拐又彎的不斷跑，跑到一個大街，正好一列電車駛來，男孩大喊：「快上車。」

我們衝上電車，繼續沉默呆望前方，男孩告訴我：「下一站就是中央車站，等等車門一開，你們就盡可能的跑，或許還有希望趕上，祝你們好運。」我點點頭。

電車門一開，我們拚命往前衝，正好那班車遲了三分鐘，一跑上月台，帶著美麗流線型的ICE列車正好駛進月台。

十萬火急間突然出現來自陌生星球的人民出手相助，火箭及時升空，帶著迷航於宇宙中的小老百姓回到自己的星球。那豪壯的場景，值得來個好萊塢式的熱淚盈眶。

安頓好行李，終於能好好坐下，整理慌亂的心情。一個錯誤最終成了深刻的美好。弟弟笑著說，「三人在購物中心狂奔的樣子好像小偷。」想到這，我才猛然想起，當時只顧著等車門開啟往前衝，忘了對伊朗少年道謝。

我猜，那兩人在我們背後熱烈的私語，應該是在討論最快能到達車站的路徑吧！中年人先離開，由年輕人負責帶著兩位可憐的迷途百姓到車站。沒有他們的熟門熟路，我們就無法把不可能化為可能。

烏茲堡是德國羅曼蒂克大道上的一個熱門觀光景點，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不是古橋、葡萄園與宮殿，而是兩位陌生人的出手相助。我之後又去了烏茲堡兩次，每次都想起那個伊朗少年，這才是我心中最深刻的烏茲堡風景。忘了回頭對他道謝，是心中的一個小缺憾。

之後讀到聖修伯里的《風沙星辰》：「世上只有一種真正的奢侈，那就是人與人的關係。」再次想起那個伊朗少年。世上最珍貴的就是人與人間的信任，而陌生人間的互信互助，更加珍貴，值得在人生的記憶中占個份量。

能信任人，以及能被信任，都是種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