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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明揚:小國的血性:朝鮮抗日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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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4-21*甲午戰敗之後,清帝國在戰場與法理上都丟掉了朝鮮,將唐朝以降延續了上千年的中朝宗藩關係劃上了句號。

在國人流行的歷史記憶中,甲午戰爭後的朝鮮自然是迅速落入了日本之手,直到日本二戰戰敗後方才獨立。

但事實上,朝鮮最終被日本吞併要遲至1910年。在甲午之後的15年間,朝鮮的局勢並非如我們所想象的那麼「平淡」,立國五百年的朝鮮李朝王室仍然在做著最後的「救亡」努力,而日本也曾陷入勢力被逐出朝鮮的危機之中。

儘管朝鮮是最後的失敗者,但一個積貧積弱的小國卻在亡國前爆發出了讓外部世界為之震驚的能量。

【閔妃之死】

甲午戰爭爆發前夕,日本出兵佔領漢城,隨即將當時朝鮮政府中的所謂親華派勢力清除一空,建立了親日派政府,實質上已全面控制了朝鮮局勢。

隨著在甲午戰場上的壓倒性勝利,日本對朝鮮的控盤程度自然也隨之大幅加強。此時,朝鮮落入日本勢力範圍本已是一件沒有懸念的事情。

然而,出乎日本預料的是,全盤控制朝鮮的難度竟然要比在戰場上擊敗大清朝要大得多。

朝鮮王妃閔妃(韓國人所說的「明成皇后」)在背後漂亮地捅了日本一刀。

雖說「以夷制夷」的專利權屬於大清,但不得不說,朝鮮對這一套外交戰術的掌握程度不比中國人差。甲午前,朝鮮人游走於大清與日本之間;而在甲午後,閔妃對付日本仍然是這一套,只是俄羅斯成為了新的救命稻草。

從本質上來說,如朝鮮這樣的小國弱國在大國政治的棋局中,非依附一個大國而無以求存,沒有任何所謂獨立自主的可能性。

「三國還遼」前後,閔妃發現俄國在國力上要強於日本,隨之決定轉向親俄,「引俄拒日」。閔妃最大的優點在於其執行力,很快就與俄國公使建立了密切的聯繫,並在漢城成立了「貞洞俱樂部」,成為了當時朝鮮對俄秘密外交的根據地。

而對於一貫野心無限的俄國來說,又怎麼甘心讓朝鮮由日本獨霸,朝鮮的主動投靠自然是求之不得,「親俄派」在短期內便成了氣候。

如果說自恃「槍在手」的日本此時還對控制朝鮮充滿信心的話,一場針對日本政變則徹底將其從驕狂中驚醒。1895年7月,也就是《馬關條約》簽訂三個月後,朝鮮親日派內閣突然因為謀反的傳言在宮廷政變中倒台,親日派領袖樸泳孝被迫逃亡日本。由此,朝鮮政局又回到了閔妃,及親俄派手中。

這場勝利注定是脆弱的。閔妃及朝鮮的致命弱點在於,即使將親日派一舉鏟除,即使在政治上獲得自主的話語權,也無法改變一個現實:朝鮮事實上處於日本的軍事佔領之下。

果然,三個月後,也就是1895年10月8月凌晨,在日駐朝公使的策劃下,聲稱「消滅這個國家二十餘年來的禍根在此一舉」,數百名日軍及日本浪人突然向朝鮮王宮發動突然襲擊,迅速擊潰了僅有百人左右的朝鮮宮廷衛隊,將閔妃殺於宮中。有一種說法是,當時日本浪人竟然還公然姦屍,之後還用汽油焚燒了閔妃的屍體。

這場被稱為「乙未事變」的凶殺事件在公佈後迅速震驚了歐美輿論。此後日本雖然又重新建立了朝鮮親日內閣,卻讓日本在外交上陷入了極大的被動之中,遭遇了李鴻章在日遇刺後的相似窘境。而朝鮮親俄派,也由此獲得了道義上的優勢。

可以這麼說,閔妃通過她的死,給了日本在朝鮮苦心經營才獲得的優勢地位一道重擊。

【國王之逃】

除了外交上的被動之外,閔妃之死對日本造成的惡果還遠沒有結束。

當時的朝鮮國王,也就是高宗李熙本就是以性情懦弱著稱,政治傾向也長期游移不定,屬於又聽枕邊風還聽風就是雨那種。因此,也很難用親華、親日或親俄這樣的標籤來定義李熙。

但是,閔妃之死讓李熙走向反日前台的同時,也最終讓李熙的政治觀點「定型」,從此造就了一個堅定的反日派。當然,李熙的復仇欲念也無可能依託於自身的實力來實現,現狀是他基本處於被日本軟禁於宮中的狀態,想有所作為首先就得擺脫日本的控制。

在親俄派勢力的鼓動之下,1896年2月11日凌晨,也就是閔妃遇害四個月後,李熙和世子借著夜色掩護乘坐兩頂宮中女眷的轎子出逃,幸運地從幾百名守衛的眼皮底下勝利大逃亡。

晨7時,高宗抵達俄國公使館尋求庇護,這也就是朝鮮近代史上著名的「俄館播遷」事件。

日本駐朝公使小村壽太郎聞訊後哀嘆,「天子為敵所奪,萬事休矣!」事實上,日本此前對朝鮮的控制,很大程度上就是靠「挾天子以令天下」來實現的。

果然,李熙一到俄國公使館就「大發龍威」,將自己長期以來對日本的怨氣通過一道道詔書發洩出來。對日本而言殺傷力最大的就是,下詔解散親日內閣,以親俄內閣代之,大規模逮捕親日派大臣。

更具標誌性意義的是,日本此前看似堅固無比的在朝勢力由此連根拔起,而此時距離甲午戰爭結束還不到一年。日本通過一場戰爭獲得的利益幾乎被李熙的一次逃亡全盤毀掉。

從此,朝鮮看似就是俄國人的天下了。

【樂觀的帝國】

沒有人料到,心有餘悸的李熙竟然在俄國使館呆了整整一年。在此前後,日俄之間就朝鮮問題進行了三次談判,雙方終於也劃分了在朝鮮的勢力範圍,俄國雖然奠定了在朝的軍事政治優勢,但日本也算在談判中穩住陣腳,挽回了一些在朝的利益。

1897年2月,在李熙回宮之後,自覺在排日運動中取得徹底勝利的朝鮮朝野掀起了一場規模浩大的「稱帝運動」。

按照傳統中華天下秩序的禮制,朝鮮奉中原王朝為正統,自身規格只能是「王國」,國王只能是國王,唯一的皇帝在中原。

在此時的朝鮮看來,稱帝不僅可以振奮全國人心,更能鞏固國勢,確保獨立之實,正如朝鮮《獨立新聞》所說,「數百年來,朝鮮人只視清國皇帝為唯一皇帝予以尊奉,然而此時朝鮮的忠臣們開始認為朝鮮大君主陛下實乃與清國皇帝地位同等,這的確是朝鮮已經得到自主獨立的表徵」。

當時最好笑的一個理由是,稱清朝與朝鮮共同承接中華正統,就如同奧地利和德意志共同承接羅馬正統,所以朝鮮也應稱帝。

1897年10月,李熙像歷史上很多中國皇帝那樣「勉強」接受了臣民們的「勸進」要求,登基稱帝,宣佈改朝鮮國號為「大韓帝國」。

吊詭之處在於,李熙是在朝鮮五百年歷史上國勢最為孱弱的時代,做了一件超越所有列祖列宗的事。以歷史的後見之明打個比方的話,李熙稱帝,就如李自成從北京敗退前夕的稱帝,就如吳三桂窮途末路之時在湖南衡州稱帝一般「不吉」。

日本人對此當然非常不爽。日本國師福澤諭吉當時就評論說:「朝鮮國王今後將以皇帝陛下稱之。這實在是令人驚訝不已的事。稱號為國王或皇帝,其實都是無所謂的。但如果說到其皇帝陛下支配的‘帝國’之狀況如何,從外面看該‘帝國’簡直不成體統。這位國王直到近日還寄居於他國公使館,連國王自身之居所都難以安定而遽然稱帝,對國內外還能施加怎樣的威嚴呢?」

必須說的是,朝鮮朝野在稱帝前後是前所未有的樂觀,對內啓動了改革,對外在俄國的撐腰下,此前不可抗拒的日本威脅已然被趕出了朝鮮,「中興」的時代來臨了!

從當時的朝鮮報章中透露的情緒來看,甚至可以說「狂得沒邊了」。《獨立新聞》當時稱此前的宗主國「世界上最賤之清國」,「人民懦弱、卑賤、愚昧、骯臟、毫無愛國之心,受人賤待而尚不自知,受人蔑視而不知憤恨」。

最讓人震驚的是,這個新生的「帝國」竟然還做起了瓜分中國的美夢,「但願朝鮮也能打敗清國,佔領遼東和滿洲,獲得八億元賠償,朝鮮人應下大決心,爭取數十年後佔領遼東和滿洲」。

【短命的帝國】

無論名字升級得如何光鮮,大韓帝國仍然繼承了朝鮮時代的最致命的弱點。韓國在短期內仍然無法改變身為一個弱國的現狀,生存的唯一依靠就是日俄矛盾。

當1904年2月日俄戰爭爆發後,這個剛過了7年好日子的「帝國」也隨著四個條約逐步走向末路。

還在日俄戰爭之初,日本便完全無視韓國的中立宣言,像甲午戰爭時那樣迅速開進漢城,強迫韓國政府協助日本作戰,此後日本公使林權助又強迫韓國簽署《第一次日韓協約》,規定韓國雇用日本財政和外交顧問、與外國締結條約前要與日本協商等等。

更屈辱的條約還等著李熙大帝。

俄國戰敗後,日本的報復來得更加無拘無束。戰爭結束剛兩個月(1905年11月),日本又強迫韓國簽訂了《第二次日韓協約》,完全剝奪了帝國的財政權和外交權,堂堂大韓帝國此時竟已淪為了日本的保護國。

值得敬佩的是,此時的李熙大帝仍然不甘束手就擒,進行了一次堪稱漂亮的反擊,但方式仍然是:找外國人。

此時的俄國已無力且無意為韓國火中取栗,李熙的目標這次對準了一個貌似更強大的群體——「國際社會」。早在日俄戰爭結束前,李熙就曾派日後的大韓民國首任總統,中國人民熟悉的李承晚先生赴美求援。

1907年6月,李熙派三位特使秘密抵達萬國和平會議的舉辦地——荷蘭海牙,向與會各大國遞交了控訴日本吞併朝鮮的文書,以及李熙的親筆信,就連自顧不暇的大清朝也收到了求援信。

不得不說,韓國版的「申包胥哭秦庭」雖然讓日本在國際上大失臉面,但各大國在日本的運作下紛紛表達了愛莫能助,最後日本甚至逼迫朝鮮政府承認三位密使的任務是「偽造」的。

對於李熙而言,日本的報復無疑是一記KO。「海牙密使事件」不到一個月後,日本便逼迫這位開國皇帝退位,由太子李坧接位。

李熙一開始還拒不退位,但當日軍正對著皇宮架好6門大炮之後,知道大勢已去,於7月20日宣佈退位。隨即,日本又命令韓國親日派政府與其簽訂了加強控制的《第三次日韓條約》。

至此,可以說,大韓帝國除了名義上的獨立地位之外,一切權力都掌控在了日本人手中。

1910年8月,大韓帝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日本連名義上的獨立都不願意繼續給予,用《日韓合併條約》結束了大韓帝國的十三年國運。

內閣總理李完用一手為帝國包辦了死亡證書,由此也在後世獲得了「首席韓奸」的稱號。據說當時李完用在簽訂最後條約前還去見了太上皇李熙,太上皇平靜地表示:「我是個不能參與政治的人,對合邦不便發表意見,一切皆由皇帝和大臣們商量吧。」

李完用走後,李熙則是仰天長嘆,痛哭失聲。

李熙用他後半生的抵抗向世人證明,大帝是條漢子,小國也有血性。

大韓帝國的十三年(1897年10月12日-1910年8月29日),說短也不短,時間至少比希特勒的第三帝國還多了一年(1933-1945)。但是,這可能是歷史上罕有的「空心帝國」,儘管一度國內信心爆棚,但實際上從未迎來屬於自己的時代。

從頭至尾,大韓帝國就是一個命運全然依託於外力的帝國。指望用「帝國」來提升國運,卻是李熙大帝的一場帝國泡沫。

【註】本文原標題《大韓帝國的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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