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阿根廷人
「你知道,親愛的地球朋友,你在寒風里瑟瑟發抖的時候,那些阿根廷人正度過十一月里溫暖的一天,地球是圓的,而他們在南半球。」
我想說的,不知從何說起,但筆頭似乎有這樣一句話,于是就先寫下來。如果不好,也無妨過后再刪去。可這句話寫下來,并沒有下一句話思如泉涌,我還是愁起來,這到底是怎樣一個故事,又要如何發生。
旁邊那個姑娘,倒是已經習慣于我的皺眉嘆息,端過來咖啡放下,說了一句:趁熱喝啊。
坐了這么多天,雖然咖啡館不算冷清,但人來人往,似乎也只有我一個古怪的顧客,每天必到,而又喝著冷掉的咖啡。
對于一個喜歡咖啡的人,大概是不能原諒這種行為,如果要喝冷掉的,為什么一開始不點一杯冰咖啡。
這家店位于街道的深處,一排銀杏樹恰好遮住了過道,即使有人來尋找,恐怕也要大費周折,所以還是熟客居多。
街道處于老城區,已經沒落,并沒有什么新建筑,街道兩旁最高的樓房,也不超過五層,大部分都是三層以下的獨棟。這里也不是商業街,沒有喧囂來往的買賣人,廣告也不多,就算有也都是一些小紙片,粘在高處。雖然一家當地報紙登過這里的廣告,可真正知道的顧客還是不多,所以我暗暗猜測老板可能是自住房改建的咖啡館,不用交房租。
我喜歡的是這里的安靜。
雖然總是那么安靜,也不好。好在這個姑娘,每天都換了一種顏色的上裝,樣式不時髦,可顏色卻格外順眼。我沒有仔細打量她的長相,因為我正在為自己的工作而苦惱。但這姑娘不知道的是,即使一杯冷掉的咖啡,也讓我能夠在一日終了喘上一大口氣。而且我也很喜歡滾燙的咖啡,所以讓這美味冷掉,并非是我情愿,而只是一種生活中的不得已。
來這兒的人,做什么的都有,就算什么也不說,一個人看著窗外發呆,似乎也不稀奇。更沒有人認為這是個缺少朋友的人。恰恰相反,來這兒的人,都會保持安靜,即使有一兩個生客不了解內情,也總會在這整體氛圍中,漸漸也成為這安靜氛圍的一部分。
我來這里,沒有什么特別的,當然也不是有什么愛慕的對象,或是心心念念的美味。
在很久以前,我就確認了,自己絕非是一個美食家,當然也沒有太多對羅曼蒂克情調的迷戀。事實上,經常與我聯系的清君,早就說我太無趣,很難想象那些故事,是在這樣一個人的腦袋里想出來的。
「你需要倒立一下。」
「你真是不客氣。」我趕稿的中途回一句嘴。
早就習慣這種反駁力度的清,繼續自己的想法,「倒立可以讓人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清在干這個之前,曾經一心要當一個插畫家,他讀了很多這類別的書,但我沒看見他留下什么實驗的習作什么。但他對任何一段藝術史,以及任何一個稍有名氣的二十世紀前的畫家,都了如指掌。確切地說,他愛好這段時間這些人的八卦。
「八卦之男。」我重復,為了節省注意力,我只是按照慣例如此招待他的狂言。
「不愛好八卦的人,一定在生活中很可悲。」
「我不喜歡,可也沒覺得自己可悲。」
「這不就是老師最大的可悲嗎?」清君總是在這樣的時候,意氣風發,大概我也是他未來八卦的一部分,所以要提前做好準備。他滔滔不絕,兩眼放光,然后就可以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當然也接受這種背景音,不說話地趕稿。幾乎每一個看到這場景的人,都在暗地里告訴我,說是佩服這種對待年輕人的耐心。
「清這小子,才是老頭子一個,相比于他,我要更年輕一些吧,」我說,「起碼我知道現在街上的女孩,正流行些什么。你看看他的眼光,簡直是一個十八世紀宮廷服飾搭配師。」
當然,我沒有說實話。能夠容忍這個小子的八卦,一方面是我挺喜歡這種放言無忌的氣概,真實——真實就沒有未知的恐懼。我可以知道清君的每一件事,于是他對我,就是一個安全的家伙。要在這個時代,面對某個人,感到一種徹徹底底的安全,太不容易了,我不想錯過。而另一件事,就是他是一位老友拜托給我的,所以我會指名要他來專職聯系我。
當然,清是不知道的。
我挺喜歡他這股勁兒,所以,即使寫字寫的手疼,也要給他一句話,好讓他盡情說下去。這家伙不這么說上一下午,晚上就睡不著。
但在寫不下去的時候,我也只能抱歉地躲到咖啡館里,并且給清留下一張紙條,寫上幾點回去。
寫不下去,就來咖啡館,所以那姑娘就只好重復看我的皺眉苦嘆,感慨這又是一個懷揣創作夢的老頭子。
咖啡又冷掉了。
姑娘在柜臺后注意著我,然后確信這一天并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我則找到了靈感,然后暢快地喝著冷掉的咖啡。如果我只活在這家咖啡館,大概喝冷咖啡就是自己最大的特征和無法擺脫的怪癖了。而這個姑娘,以后有幸談起我,可能也只剩下關于喝冷咖啡的記憶。畢竟,就像我沒有記得她相貌一樣,她也不會費心記起這樣一個怪人的樣子。
安靜的咖啡館,漂亮的咖啡館。
我忽然明白,阿根廷人為什么要度過溫暖的一天,而且是在我感覺瑟瑟發抖的十一月。
靈感變成紙上的速記符號。
咖啡也變成空空的咖啡杯。
我已經看到了清君那張熟悉的面孔,還有完全可以猜到的話,當然,今天沒辦法讓他暢所欲言了。畢竟天已經黯淡下來,而他也必須在最后一班電車結束前,趕回公司。現在所缺少的,不是八卦,而是貨真價實的阿根廷人。
明天讓我們繼續。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