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亞洲富豪》(Crazy Rich Asians):幾則隨想
跟新加坡人一起看亞裔美國人拍攝的新加坡情緣:瘋狂亞洲富豪。
平日下午,快下檔的電影,小廳幾乎坐滿。聽口音有當地人,歐美人士,和日本人。從預告到最後都有骯提(auntie)們笑聲和討論聲——尤其男主角亮出祖傳戒指時,我後排的骯提和螢幕上機艙的路人強烈共振——覺得比起上次在極度壓抑自我抑制的地方看另一部同類型片(少女淑女們出廳才瘋狂驚叫討論),更有看浪漫喜劇片的氣氛。
其中,男主角的母親,本片重要女配角Eleanor Young (楊紫瓊)的故事可以成為華人版的《我愛故我在》(I am love, 2009),和Tilda Swinton 演的米蘭紡織家族「長媳的煩惱」(中年女性離開玩偶之家再度破繭而出),互別苗頭。但這個母親、實業家、賢妻、鎮宅神獸(?)離不開這個十九世紀來到新加坡開墾的望族。她若不能一如既往的務實前行,大概,只能躲進自己織出更深的巢城,那大概是個迷魅如《遠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富有老婦的未來。
夜市的辣椒螃蟹、沙嗲,到南洋風宴會糕點⋯⋯到Eleanor躬親指點廚房這場戲,原本是最引起《我愛故我在》(寂寞貴婦和她思念家鄉的俄式魚湯)強烈既視感,但美食的挑逗,女性出走的挑逗,也恰好自此結束。
而後另一種浮想,發生在男主角尼克帶著即將結婚的死黨柯迪從單身派對逃出來。兩個男性默契一笑,(正當我內心暗想楊和女主角、婆媳之間相愛相殺,另一邊,男主和男配上演《新郎向後跑》也不錯⋯⋯),柯迪突然就趁亂告白:如果我娶了你就好。後來,晚宴一系列特寫鏡頭,楊和女主我看妳妳看我我看他妳看他的眼波流轉之中,她和她的欲說還休,會不會,還多出什麼流動?
但比起上一段幻想支線,其實整部更是:女主角瑞秋大戰「前女友」——母親。非常明喻的麻將(李安、王家衛等導演也拿來打過暗湧的「感情牌」,桌邊的風暴)戲,「妳贏的,是我讓妳贏」的送牌,也像是所羅門王那則關於「兩個母親爭子,會放手和成全的才是真母親」的教誨。
女人後面還有另一個女人,母親後面還有另一個母親。
瑞秋潑髒了尼克襯衫,他不怪她——這個踏入異國、不同階級而緊張兮兮的女友。但尼克上樓,走入瑞秋無法踏入的空間,他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女性出現。彌補女友的錯失誤,他讓母親幫忙挑揀襯衫。母親邊說著,即便他離開家襯衫還是得雙週洗燙,因為阿嬤(兩個女人之外,『The third woman』)要求和叨念她。母親替裸身的成年兒子一一且依依扣上襯衫前釦,在這部——珍奧斯汀式跨階級戀愛、快速變身或毋須變身的麻雀變鳳凰窈窕淑女、異國同裔的『representation matters』——什麼也都只沾個邊的電影,這份簡單的親暱剛好成為我的刺點。
母親或女人的邊界可以混淆。
瑞秋vs.楊,是「美國vs.星國人」歸屬感的兩個母親的爭搶,也是兩個女人的戰爭。
Eleanor Young是尼克的前女友,他憧憬的白月光,成熟女人的典範。(表姊亞絲是Eleanor Young變體:[父家長缺席的整部片裡]那個作為妻子的母親,以及如果家世凌駕父親的母親。)
這位前女友,因為同時太強勢和太犧牲,讓尼克不得不遠離她。(因為怕被自己的家世拖累,送心愛的男人去給另一個母親/女人,給掌家的阿嬤,這樣的愛與狠。)
而瑞秋是「經濟適用」的「新時代獨立女性」,她要戰勝尼克和前女友的「真愛」很容易,乍看幾乎是做出跟當年前女友一樣的選擇,「把男人推到另一個女人手中」,但其實瑞秋幾乎不戰而勝,這個先決條件即是:拖垮王子和公主的是城堡下面華麗的泥淖,盤根的勢力、關係和舊俗。早在王子決定出走,沒有回家的一年以前,這個公式已經成立,瑞秋乍看雷同的舉動,會是以退為進的勝利。
美國到新加坡,去程頭等艙,回程經濟艙,而無論是頭等艙還是經濟艙,一旦王子說出「不用留下來,我跟你走」的魔法,只要能讓勇者帶著王子簡單逃逸的,就是好艙。
也因此,電影處理這個時代的同性或親子戰爭,不是用「資訊戰」(開頭的大家手機傳八卦人肉搜索的訊息網路無用武之地),而是用一架客機裡頭的兩個位置,取得一定程度的和解或讓步,就可以憑著護照和票券,即刻背離親緣。這部電影鮮少有對當代生活樣貌的挖掘,但飛機作為天外救星(Deus ex machina)如此便捷,的確也是徹底融入人類生活和戲劇設定而難以被識別的元素——尼克的煩惱和遲疑,比起這條離開的路,拉力太小推力太多。他很早以前就是瑞秋那邊的人了,可能早在第一次他一個人搭飛機離開新加坡的時候。
飛機畢竟是這樣的工具:給人隨時都能夠回家的錯覺,因而讓人離開得更快更遠更不留念,直到再也,無法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