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猛兽

文/林伯奇

图/koi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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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蚊子从池塘里醒来。它凭借着自己的本能，挣脱出了水的力量和混沌，飞了出来。

蚊子不记得之前的一切。它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包括自己的父母是谁，自己出生在地球上的哪个沟渠或池塘。它也没有看见自己的兄弟姐妹——蚊子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便是孤独而混沌的。他的兄弟姐妹们，要么是已经死在了巨大的人类的手掌心下，要么是成为了大自然里其他动物的营养补品，尽管蚊子自己就很需要营养，如果不是因为需要营养，蚊子怎么敢去接近那些更加聪明的庞然大物？

蚊子们只能尝试它们短暂的一生里仅会的盗窃。正如我们所知，小偷为了得财而选择盗窃，盗窃的结果是会被警察抓走；蚊子为了自己和产的卵的营养，也要冒险去接近那些比自己庞大十万倍的动物，可能会被人类一巴掌拍死，也有可能成为蜘蛛大哥的盘中餐。但小偷也不是没可能逃脱，蚊子也可以在吸完血后，快速地逃跑。

蚊子需要营养是干什么的？按照科学研究，只有雌蚊子为了产卵才会吸血，而雄蚊子会将植物的汁液作为自己的觅食来源。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在人类的眼中，蚊子是一种无用的生物，它的存在除了只能给人带来困扰，传播疾病以外，毫无用处——唯一的用处可能是拿来做宠物青蛙的饲料。这种动物从地球上完全消失了，恐怕什么都不会有变化，其他生物也会找到新的觅食对象。蚊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存在。它们从混沌中来，到混沌中去，短短的寿命里只有吸血和繁殖，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繁殖。人类或许会为了经济目的与伦理目的去繁殖，但是蚊子毕竟是蚊子，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为什么而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繁殖，在那些水池里产卵——但这就是蚊子的一生要做的事情。我们目前还不知道有能够摆脱出这一循环的蚊子存在。蚊子生下来，就是要繁殖，生产出一群以后要继续去烦人的小幼虫的，蚊子只为此而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几乎毫无存在的意义。

可是我们这里讲到的这只蚊子并不想如此。就在一个晚上，他从一栋房子里飞出来，挣脱出人类的巨大的手掌的势力范围，刚一飞出去，或许是因为太急了，撞在了蜘蛛编织的丝网上。

“蜘蛛大哥，您饶了我吧。”蚊子说道，看着逐渐向它爬过来的蜘蛛。

“饶了你？为什么？”蜘蛛说，“我还差点夜宵呢。”

“您看，您都已经生吞了蟑螂大哥了，”蚊子说，它闻到了蜘蛛网上残留的蟑螂腿的气味，“您饶了小的一命吧。您看是不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你这现在吃太多了，以后吃了我也来得及……”

“倒也是这么回事。”蜘蛛想了想，说，然后剪断了一根蛛丝，“那你走吧。”

蚊子从蛛丝上挣脱了下来。它郁闷地飞着，飞回了自己的出生的池塘，寻找着自己的猎物。鸟儿已经睡着了，它在尝试从空气中辨别池塘边上的夜钓者的气息；但是除了二氧化碳和乳酸的气味外，夜钓者身上还会有一个薄荷樟的气味；而蚊子受不了薄荷樟的味道。现在再找到一栋居民楼，潜入进去，吸食熟睡的小孩子的血液实在是太麻烦了，于是蚊子只能徘徊在水塘的上空。

突然，蚊子看见自己的下方浮现出一个银白色的圆形亮光。那是多么洁白的亮光！光影漂浮在水面上，似乎在这池塘的底下放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埋藏着一颗发光的宝藏，一颗核弹；白色的月光荡漾在沉寂着的，被黑暗笼罩着的水面。蚊子所看到的一切震撼到了它。紧接着蚊子抬头一看；天上也挂着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盘，发着光。空间里存在着两个洁白的圆形物体，完全一样，没有区别。蚊子从没有见过世界上有这么完美的物体，这么完美的形状，和——这么令人着迷的景象，蚊子此时的状态如同一个人类服用了迷幻药一样。后来蚊子知道，水里的是月亮的倒影，天上挂着的那个才是月亮的本体。它就那样挂在那里，一言不发，发出清冷的光，孤独地存在于宇宙之中；蚊子想，宇宙的真正中心应该在月亮，而不是在太阳或者地球。

恍惚之间，蚊子看到了一个景象：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平原上，一个猛兽独自站在悬崖上。那是一只健壮、威猛的白色孟加拉虎，月光照着它的皮毛；白虎仰起自己的脑袋，向漫漫无际的夜空发出自己的挑战；它的形体是那么健美，这个动物就犹如它身后的白月光一样，任凭晚风吹动它的胡须，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它的领地。白虎与月光同行，要去征服宇宙，成为西方星宿的一部分。

蚊子看入了迷。“很入迷，对吧？”一只飞蛾飞了过来，“我也觉得很入迷。我真希望能够混进人类的登月飞船里，我要自由自在地在月球的表面上飞舞……”

“飞蛾，你知道哪里会有白虎吗？白色的大老虎。”蚊子问飞蛾。

“这个，我不知道。”飞蛾说。“可能那样的动物只会存在于更遥远的地方吧，总而言之是你我飞不到的地方。”

蚊子离开了池塘。受够了一切的蚊子决定要摆脱这样的现状。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界一次——蚊子不想浪费了这短短七天的生命，它要为这无用的生命带来意义：既然不久后我也会自然死去，或者是更早一点被人类拍死，被其他动物捕食，但我不甘心！蚊子看见，自己变成了那只白虎，蚊子渴望着变成那只白虎。它能感觉到那只远方的白虎也听见了自己的呼声——扑动翅膀的嗡嗡声。蚊子必须从蚊子的生命里超脱出来，为蚊子的生命添加意义。

蚊子飞进了一处人类的住宅。它盘旋在这个房间的上方，窥视着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一个孩子躺在床上，孩子的母亲坐在旁边。

“妈妈，老虎会出现在哪里呢？”孩子问。

“老虎会在大山的森林里。”慈爱的母亲对孩子说。

“那我们什么时候会去到森林呢？”孩子又问。

“长大了就可以去森林啦。”母亲说，“不过如果是想看老虎，我们这周末就可以去动物园……蚊子！”

母亲察觉到了蚊子的存在，伸手过去要拍，蚊子见状不妙，赶紧飞走，逃出生天。蚊子记下了这个地方：动物园。因为说动物园有老虎，说不定在那里蚊子就会见到它想象中的白色老虎。现在关键是蚊子应该怎么到动物园去。

蚊子日夜飞舞在空气之间。它知道自己所剩的时日不多，如果自己再不能加快速度找到曾经出现在它的视野里的白虎，它很快就会命尽而亡——7天的寿命。一只孟加拉虎的寿命至少有20年。一只蚊子体内所蕴含的能量远不如一只老虎，支撑不了其作为一只老虎的生命；但是对于蚊子来说，就算自己成为老虎的时间只有一秒而且很快就会死去，那也足够了，它知道自己曾经是一只老虎。但，当夜晚降临时，月亮再次升上天空发出光芒的时候，蚊子又会止步不前，痴迷地望着月亮，它甚至差点因此被青蛙给吃掉了。

那只白色孟加拉虎就那样站在那里，站在距离蚊子千里之外的平原上，但这幅景象离蚊子又是近在咫尺。远方的老虎似乎是知道蚊子的存在的，它朝蚊子发出了召唤。这让蚊子更加兴奋，蚊子冲上了夜空，向想象中的白色老虎飞去。

“你好，大蛇！”

蚊子朝草丛里的一条大蟒蛇打了声招呼。蛇看见了蚊子。

“不要来烦我，小虫子。我还有路要赶。我正在逃命。”

“逃命？”蚊子问，“你要去哪里呢？”

“我要去印度尼西亚。”大蟒蛇说，“那是我的家乡，我是从那里被抓来的。我要回我的家去。我好不容易才从动物园的笼子里溜出来，我可得快点跑！回到我的丛林洞穴去。我再也不想跟那些无聊的人类待在一起了，也再也受不了动物园里的人造环境了。”

“动物园？你是从动物园里出来的吗？”

“是的。”

“那请你告诉我，动物园往哪里走？你们那个动物园有白色的老虎吗？”

“啊……是有一只白色的老虎。是动物园好不容易从印度运来的一只大老虎，我曾看见过它。你要去动物园的话，喏，穿过这篇草丛，过了那个池塘，你会看见一条大马路，沿着大马路向东飞你就飞到了。”

“我明白了。”

“不过相信我，动物园绝对不会是一个好待的地方。不过……像你这样的小虫子也要往动物园去吗？人类到动物园就为了去看一只讨厌的蚊子？啧啧……”

蚊子没有再跟大蛇继续理论，只顾着朝动物园的方向飞去。快了，快了！那只大白虎的身影，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蚊子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飞到了动物园，等它到达时已经是疲惫不堪（它还要躲避其他的动物）。趁着夜色，它偷偷地飞进了动物园里，寻找着白老虎。它看见了大象，河马，鹦鹉，还有它的同类蝴蝶，但是它还是没找到白老虎。终于，在一个写着“猛兽栏”的牌子背后，它看见了自己日日想夜夜想的白老虎。

事实与蚊子所想的不一样。此时此刻，老虎并没有站在高高的悬崖上，巡视它的领地；眼前的白老虎正趴在地上酣睡着，打着呼噜，仿佛对一切毫无警觉，白色的皮毛随着它的呼吸起伏，周围的树木和物体的阴影平铺在它的身体上。老虎沉睡在那里，而蚊子盘旋在它的周边，观望着这个动物。

突然，蚊子体会到了一种崩塌的感觉。那面银白色的圆盘被打碎了；碎片落在了池塘的中央。但蚊子仍然不死心，它凑近了老虎，露出了自己的喙，扎进老虎的皮肤，喝了一口老虎的温热的血液。那一刻，蚊子醉了；如同一个成年人类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或者伏特加一样，蚊子吸饱了老虎的血，摇摇晃晃地重新起飞。它朝着正上方飞去，要飞出老虎的笼子。

月亮从没有像这一晚这么美丽！它孤独地挂在黑色的夜空，发出比往常更耀眼的光芒，显得更加诱人。蚊子看的越来越入迷了；它已经吸了老虎的血液，它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老虎，它今天晚上，这一刻，就要登月，登上月亮的土地！它要巡视自己在月亮上的领地，它要巡视整个宇宙！那些月球上的环形山变得无比清晰，闪烁着紫色和蓝色的光晕，吸引着蚊子……

但那其实不是月亮；那是一盏灭蚊灯！那是灭蚊灯的紫色灯光！蚊子飞近了才察觉了过来，但是已经太晚了，实在是太迟了！它的身体已经触碰在灯泡的表面上，电流瞬间贯穿了蚊子的身体，让它的幸福与幻觉达到了顶点，随后是一切的破灭；蚊子被电流烤焦了。蚊子一无所知；它的碎片朝着混沌坠落。

2020年11月27日，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