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V8》偵探小說的父權與解謎變奏

Jennifer話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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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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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紀蔚然的《DV8》

聲明在先,這篇書評絕對有雷,甚至有毒。

第一遍讀完《DV8》,不如十年前的前作《私家偵探》來的暢快,紀伯的拿手好戲:直搗中產階級的尷尬,用精緻語言包裝對世界的憤怒,在續作見樹不見林。「我不喜歡這本小說,除了找不到當年的憤怒中年,《DV8》太不偵探小說了。」一有了這個念頭,我反過來問自己,什麼是偵探小說?身為一日偵探迷的我,開啟了探索之旅。

什麼是偵探小說

這時要拿出日本最廣為人知的偵探之一:柯南/新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們可以找到幾個偵探小說常見的特徵,

  • 解謎:這...沒有謎題、沒有案件哪來的偵探小說呢?解謎是偵探小說中「唯一必要」的因素
  • 聰明的偵探:大多情況下,我們需要一個跟福爾摩斯、柯南一樣,觀察入微,邏輯縝密的偵探,在我們翻書的同時,一邊整理、一邊找線索,幸運的話,在結局給我們意想不到的驚喜。
  • 失能警察體系:如果警察能破案,那麼偵探就不用出場啦!譬如目暮警官,雖然三觀正,卻常常忽略細微的線索,槍法差、又是3C白癡,給偵探很多發揮空間。
  • 受難者:大家都戲稱柯南是死神,有犯罪(謎題)也就會有受難者囉。
  • 兇手
  • 羅曼史:因為我看的偵探小說不多,目前這只是一個假設,如同小蘭之於新一,偵探多為男性,要去救贖陷入困境的情慾對象(女性),或者是拯救受難者。

換言,偵探小說是解謎的敘事,通常開始於一段犯罪,委託人(警方或是受難者)找上偵探,經由一段抽絲剝繭,藉由線索找到犯人,正義因為理性得以伸張,秩序因為理性得以恢復。

普遍認為,歐美的偵探小說起源於美國作家愛倫坡的莫爾格街兇殺案,在英國被柯南道爾克莉絲蒂等作家推至第一波巔峰,林宛瑄在《偵探可能不死嗎?》稱1920-1930第一波巔峰的作品為古典偵探小說。17-18世紀的理性主義與興起的中產階級漸漸消弱教會的權力,19世紀到20世紀初的工業革命與興起的大城市讓宗教退場,精神的真空讓城市中的人們企圖找到新的支柱,現代主義的藝術家們開始提問,什麼是屬於我們時代的藝術,有人轉向神話故事,有人轉向興起的心理學,偵探小說成為一種慰藉或林宛瑄所稱的逃避,讓讀者能隨著理性超人(偵探)一起用演繹法(科學)破案,讓失序藉偵探的理性得以成為秩序。我們可以得到以下偵探小說的故事原型:

Jennifer統整的偵探小說原型

《DV8》作為一本偵探小說

先說,畫原型的目的是要看《DV8》與古典偵探小說的異與同,而不是檢視這本小說寫的好不好的標準。

故事大綱

既然我都說必會爆雷了,那麼就讓我簡述一番。在律師事務所上班的安安到了酒吧DV8,想委託偵探吳誠找人,安安從事務所正處理的一起案子說起,說到了她的精神狀況,跟心理醫生的建議:她跟兒時目擊的命案關係人見面,她才來委託吳誠找關係人。

偵探找到關係人後,發現命案的兇手抓錯了,另有其人,卻苦無證據,眼見時限將近,好不容易找到關鍵證據,將真兇繩之以法,慶功時,安安卻第六感上身,覺得原先事務所處理的案子可疑,死者不是自然死亡,是他殺,吳誠循線追查後才真相大白。

《DV8》故事整理

好,完美套入偵探小說的原型,這麼說來他就是一本了無新意的偵探小說嗎?

《DV8》的變奏

人生做不到的事,讓小說來做。

紀蔚然在一次訪談中提到:「人生做不到的事,讓小說來做。」如同我前文所影射,理性至上的年代,偵探小說中的優勢男性,會去拯救弱勢女性或受難者,這樣的情節不停上演,強化父權的道德結構,即便另一個陽剛的警政體系崩壞,還是有或落單或進入體制的男性拯救社會,《DV8》是個(中年?)男子樂園,偵探有美女(艾瑪)相伴,解謎過程有大叔兄弟團(許桑、老莊、阿吉)作伙,能伸張正義又可以談戀愛,不過這也是第一曲變奏,在故事中,不似柯南/新一總在危急時刻拯救小蘭,我們能看到吳誠(偵探)與艾瑪更像是生活中相扶持的關係,艾瑪因為警方包庇車禍肇事者而吃虧時,吳誠出手相救;吳誠辦案過度用力恐慌症發作時,艾瑪相伴左右。更有趣的是,兩個人友達以上,開始交往時,艾瑪是相對主動的一方,此外吳誠也沒什麼多的風流韻事。

當然,這本小說你找不到女性/跨性別的理性超人,一切是台灣現況的翻版或刻板,退休警察清一色是男性、公務員有男有女、科技業老闆是男性、律師事務所主管是男性、心理醫生是女性,這點我覺得作者有他的考量。

在地化

身為一日偵探迷,我收集資料才知道台灣有「一群」偵探小說家,甚至有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我說這話可能有點粗魯,但我認為目前台灣沒有偵探小說的典範。是故,移植偵探小說於台灣時,第一個大難題就是解謎,怎麼讓犯罪產生?如同紀蔚然在訪談所言,台灣是監視器最密集的國家之一,破案速度快,如果警政沒有失靈,就不需要偵探,換句話說,偵探小說是一場作者與讀者的解謎遊戲,作者如何說服台灣讀者,這個犯罪在台灣能成立,而破案要用到監視器以外的東西:有推理的必要。

地理上,小說中解謎的地域在淡水、三重、新莊到蘆洲,時間上,吳誠在2012年辦案,命案發生在1990年,偵辦警察能力很好,不過困在兇手故作玄虛的物證,礙於當時鑑定技術力有未逮;事務所案發生在2012年左右,第一起車禍發生在鮮有攝影機的山路,兇手諳科技,得以操控通訊紀錄作偽證,吳誠也是直搗黃龍才錄到自白的證據。

案件們在邏輯上合理,符合台灣現況,失序也非完全歸因於警政的失能,小說中的警方及公務人員,有舞弊的,也有正義的,失序及秩序的過程警政都有人參與,作為理性超人的偵探,在《DV8》更像理性凡人,受助於退休警察跟當地導遊組成的智囊團、警方及公務人員、情人艾瑪、民間徵信社跟酒吧的常客。沒有超人也沒有絕對的善惡刻板。

恐慌症與憂鬱症的超凡直覺

我們在變奏曲中看到,偵探吳誠並非理性超人,作為理性凡人,吳誠的超能力來自於精神狀況觸發的超凡直覺。我們來統整吳誠的破案過程:

大多偵探小說在犯罪描述時,會細述犯案的經過,或讓每個人的說法相衝突,或讓犯案經過有所矛盾或疏漏,以強調推理的過程,在《DV8》中,更能看到吳誠受到什麼震驚或刺激,突然有靈感,或是因為認真對待他人的直覺(即便被警察說不建議採信),得到很好的線索,破案除了理性,更多是機會與命運,較少沙盤推演或有思考膠著不前的窘境。至於直覺判案的細節,推薦大家閱讀小說哈哈哈哈哈哈。

更甚,我們回頭看失序的開端,安安為何委託吳誠,而不是其他偵探?她說「網路說你(吳誠)有精神狀況」,安安因此卻步,想自己有精神疾病,不該再找一個「不正常」的偵探,但因為一起書櫃上的插曲,與委託地的店名,她決定來找吳誠,她說:

店名很有意思,deviate是指偏離正軌,但我走進後不久,直覺告訴我來對地方。

當偵探面對的不只是案件

偵探小說作為現代主義時代的理智產物,在後現代思潮中,自然成為實驗場所。我們能在Paul Auster的《紐約三部曲》中讀到,身為理性超人的偵探找不到線索,完成不了案件,秩序有其無法恢復的荒蕪之境,好像在跟讀者說,你看,知識有它的極限,有理性到不了的地方,1+1=2(先驗知識)沒有辦法解決世界上所有的事。

《DV8》在滿足讀者對秩序的渴求時,如上段所言,採用不一樣的路徑,偵探不用全知全能,他可以用直覺判案,他可以是精神疾病患者,不同於刻板印象:精神疾病患者是恐怖份子,是「暴力、無法預測、怪異、情緒化及失能」。大錯特錯,吳誠不只能理性推理,還有異於常人的直覺,能維護社會秩序。在小說中,吳誠在調查過程,走過大學時期的新莊(輔大)、高中時期的蘆洲(徐匯中學)、三重(中學玩耍的地方),面對成長的歷程,面對恐慌症的回憶,第一次走完這三個點時,吳誠在地下道恐慌症發作,蜷縮在地,努力讓自己鎮靜後,回到地面招計程車,遇到一位令他安心的司機,任他在後座各種變換姿勢,陪伴他到淡水的住處。無關文學或解謎遊戲,我們找到一個德勒茲所謂的奇異點(singularity),隱約看到在古典偵探小說、形而上/後現代偵探小說之外,《DV8》與它們的差異,以及開啟新典範的可能。

結語

如同吳誠回憶高中恐慌症發作的過往,那時他卡在各種「之間」,自租屋與家裡之間、謊言與真實之間、同學與室友之間、白天與夜晚之間,令他無所適從,我沒有那麼喜歡《DV8》,或許也是它各種之間的身份,沒有古典偵探小說的高度遊戲性與懷舊情調,沒有犯罪小說的暴力與懸疑,沒有社會派的精神分析或人物側寫,沒有無所不能的理性超人與英雄,沒有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究極推理,它走在偵探小說與寫實之間,在建立小說樂園時,自我剖析的給讀者不一樣的偵探。

很期待下一本私家偵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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