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懂
(本文首发微信公众号@青行灯不会做饭)
1.
我是一个非常轻信的人,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别人说我很厉害,我就觉得我大概是很厉害;别人说我很菜,我就觉得我很菜。所以你看我虽然非常喜欢给大家打鸡血,但是从来没打过哪种【你只需要相信你自己,不要管别人怎么说】的鸡血,因为我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状态。
所以我能够一路把博士读下来,现在也留在学术圈,原因也非常简单:我足够幸运,在每个节点都正好有人告诉我,我有能力做这件事。
也正因为幸运,我一直并没有觉得这个特点是一个很大的毛病,我也一直没有怎么反思过,别人对我的评价到底正不正确,值不值得我这样盲目相信。
成为教授之后,我忽然发现这个特点对我的工作造成了阻碍,因为我太过盲目相信学生的判断,因此无法很好地给出我应该要给的建议。因为我总是习惯性觉得,如果我和别人意见不同,那一定是我判断错了,所以我无法给学生我应该要给的导向。
因此这段时间内我在一点点地重新评价我自己的各方面能力。因为一直以来很少做这件事,所以现在做起来也比较缓慢,具体的行为就是会通过各方面证据来分析我和哪些人水平差不多、和哪些人相比更厉害等等,也在学着在某些场合下可以更有底气地说出“我觉得我是对的,你是错的”这种话。
本来是满普通的一个自我认识的练习,却在过程中让我发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我发现了我有那么多的自我认知,都是建立在错误的盲信上的。
我这里说的并不是很单纯的一个人说我文章不行,我就觉得自己文章不行这种事,而是更久远、更难摆脱的事。
比如我对文章的理解和其他同学不同,我可能会因为一些理由相信别的同学是对的。这个理由可能是这个同学看起来非常自信,可能是老师平时很喜欢这个同学,可能是这些同学讨论的时候我从来插不上嘴,可能是我插上嘴之后他们也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但是我的结论并不仅仅是【这篇文章的正确理解应该是什么什么】,因为我的内心并没有办法相信他们的理解。我的结论是【我是一个理解能力差的人】,因为我不再相信我对“懂了”的感觉。
再比如我说话非常精简,有的时候会被夸奖“一针见血”,但也有的时候会因为过于精简而让对方无法听懂。我教学时遇到的最大的困难之一就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重复内容,我不知道该怎么发散思维,让学生有接收信息的时间。所以学生总是觉得我讲课很快,而我则烦恼自己用不完整节课的时长。
我为什么会有这个习惯呢?其实是因为,在整个学生时代,我遇到的绝大部分人,都不会给我超过十秒的时间,让我证明我是一个值得聆听的人。
我以前说话也很啰嗦的,也会说半天说不到重点,也会说到一半就发现自己前后矛盾。可是我只有两句话的时间可以证明自己值得被聆听。如果我做不到,我面前的人就会转开头,就会看向别处,我会被打断,大家会低头开始吃饭。
这些我都经历过,很多次。
所以我锻炼出了两句话就能说到重点的能力。两句话之后,我能看着对方的反应判断出我是否成功地争取到了接下来的一分钟,然后我会再有一个一分钟的版本。
我认识的一些学者,在轮到TA说话的时候会先沉默一阵,话说到一半会停下来思考一下,然后大家就会耐心地等TA组织语言。我有时候会好奇,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来说话又是什么感觉?
可惜我并不知道我自己说话本来应该会是什么节奏。
2.
我的学弟和我说:“我最终还是决定做历史,因为我的背景还是在历史上面,我的物理背景还是太薄弱了。”
我看着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想说可是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的物理背景都比你更薄弱,他们也都在做物哲。我想说我博一的时候连语义和语法都分不清楚,我的逻辑导师就说“我不觉得你的逻辑背景有什么问题”。我想说可是你读博士难道不就是为了取得学术背景的吗?哪有说本科背景薄弱就做不了了的道理。
可是我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这句话由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几个教授都觉得我理解深度不够,基本功不扎实。”他有一点沮丧,“我以为博士训练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的朋友私底下跟我说,他不觉得学弟的基本功不扎实,他觉得学弟提出的观点还蛮新颖的,并不是因为没读懂才会提出来。
可是他的导师说他基本功不扎实,我和朋友又有什么立场反对呢。
3.
我坐在教室前面,有点无聊地等着课间休息时间过去。有几个学生出门买咖啡还没有回来,也有几个学生在讨论课堂相关的话题。
我注意到一个女生,因为她有好几句话说了开头,都被她的朋友打断了。她的朋友也不是故意打断她的,只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在说话。
我有一点犹豫——现在不是上课时间,我似乎不应该插手学生间的社交。
可是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我看见她把同一个想法换了好几个方法来开头,试图抓住朋友的注意力。最后她尝试了一种最武断、最博眼球的方式,她成功了。
我看到她用我无比熟悉的那种方法:两个词的重点,然后一句话的噱头,努力争取来下一句话的机会。
最后她说出口的内容,和她前几次的尝试相比,又浅显、又哗众取宠。
4.
我正在找工作的学长和我说:“现在外面找工作的那些建议,真的都太烂了,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好的建议。”
我问他什么是好的建议,他说,比如说,不要随便盲投工作。
然后他又说:“我也的确是没想到,我今年找工作以来收到的第一份建议来自我的博导。”他一直以为他的博导非常冷漠。
我打了一行字,又一个个删掉。
这是我一个非常要好的学长,他在以前很多事件中都支持了我,甚至很多时候我遇到事情会第一个告诉他,然后他会跟我说,不是你的错。
我非常信任这个学长。
可是他在今年找工作以来,我给过他很多份建议,包括“不要随便盲投工作”。
我斟酌着说:“像‘不要投太多工作’这种建议,其实大家也不太好给,毕竟很容易被认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会得罪人。”
“可是如果建议是好的,得罪人也应该说,我是这么想的。”他说,“只要是诚心提出的建议,对方就会听的。”
我就没有再接话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劝他不要投这么多工作的时候,他的回答是“你可以不投这么多,但是我没有你的那些选择”。
5.
我的学生和我说:“我并不是一个很在乎系内氛围的人。”
我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在说:所以你不要再讲这些虚的了,给我讲讲正事吧,比如学校排名、导师名气之类的。
我知道她心里面觉得我软弱、多疑,她觉得我经历过的困难她都可以克服。我知道的,因为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不喜欢听别人跟我说“可是会有人歧视你啊”。我不喜欢和别人聊歧视,我现在也不喜欢。
我也曾经觉得我很坚强,我内心足够坚定,我不需要和那么多人做朋友。我也曾经觉得最坏的可能性不过是别人在背后说我坏话,但我并不在乎这个,我可以安安静静做好自己的事。
我的学生不知道一个人被环境毁掉到底是什么样子。并不是轰轰烈烈的,谁犯了一个大错,你可以去投诉,然后会有很多人浩浩荡荡地声援你。
不是的。你的哲学能力会变差,因为你不再有能力判断什么是正确的解读、什么是合理的批评。你会忘记如何有建设性地提建议,会用标题党的口吻说话,因为你只有两句话的时间抓住别人的注意力。
你会猜忌。你会想,为什么我和一位男老师在不同的表格上签了字,学生会只找我重新签。是我的时间真的没有他重要,还是只是因为我是女性所以学生才这么认为?
你会想,刚刚读书会上某某人说的那个观点好像和我一开始提到的一样,为什么我提的时候没有人接话,他提的时候就有这么热烈的讨论?是我的表达能力真的不够好,还是因为他是男性?
你会想,这个学者受到这么多的吹捧,可是我却觉得他做的东西并不好。是我判断力出了问题,还是有别的原因?
你会想,我只要一开口说话,这个同学就会站起来上厕所、接水、开灯。只是碰巧吗?可是他走廊碰上的时候和我礼貌打招呼又是为什么呢?
你会猜忌,又会为自己的猜忌不耻。
哪怕你在往前走,你还是会忍不住想,我是不是变成了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6.
我看着我的学生,我知道她并不信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已经变成了我讨厌的那种人。
我记得我们在从“女性科哲组”换成“多元科哲组”的时候,几位年长的女教授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觉得自己可以克服,觉得这些问题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我没有更好的理由说服你,但我只能说:我希望你们能相信我们这些老太太,相信我们的判断,这些问题没有过去,你喘一口气,它们立刻就会回来。”
我记得会后我和几个“年轻人”聊天,她们义愤填膺地说:“她们居然想要拿资历来压我们,只不过因为她们失败了就觉得我们也会失败,这简直可笑。”
我看着她们,心想,可是前辈们说的是对的,你不信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
前辈们说的果然是对的。
有时候我会有一点恶毒地想,你去吧,带着你对我软弱的判断去吧,十年以后你会感受到我的无力感。你会变成一个软弱又多疑的人,去面对下一代的不信任。
可是我又会想,也许你并不会懂。如果我们真的成功了,你们永远不知道我们曾经成功过。
也许十年之后你会想:那个时候她这么如临大敌的又是为了什么呢?果然还是因为她的软弱吧。
那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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