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之島》:政治、代際與歷史的憂鬱(三之一)
一、幾種意象
有幾個意象,在《憂鬱之島》裡特別令人印象深刻。電影中以三組人物貫穿敘事,分別以「海」、「書房」和「監獄」作為主要意象。
電影甫開始,是兩名學生岑軍諺和田小凝飾演一對在革命時期的戀人,兩人穿過叢林來到石灘,打算游出大海逃到香港。鏡頭馬上接回當下,逃港男生在現實中的真人、現在已滿頭白髮的陳克治正在維多利亞港中心游水,他從岸邊跳進港裡暢泳的鏡頭,不斷穿插在電影不同片段之間。
「海」的意象,成了「自由」的隱喻:陳克治和妻子李潔馨為了逃避文革而投奔大海,並逃到香港,終於能在下半生享受香港自由的海水。但當下的兩名學生卻未有具體感受到這「海」的意象,兩人在岸邊看著陳克治游泳,想象上一代的逃港經歷。他們的父輩都是逃港者,讓他們一代可以在香港安安穩穩地成長。海象徵自由,上代以投海追求自由,下代則成長在自由之海中,如今偏偏要思考會否重蹈上代逃亡的路線。然而兩名學生的說法都是:不走,他們有歸屬感,香港是他們的家。
「書房」的意象,出現於電影第二組受訪者中林耀強的敘事裡。他在1989年曾到北京聲援學生,最後更親身經歷六四屠城。在一個學生組織(「學聯」)宴會中,已屆中年的林耀強在台上向宴會賓客憶述,六四之後,他信念破滅,他在學生組織會所裡一直睡,他不想睡醒,不想面對這個荒謬的世界。這個躲在書房裡睡不醒的意象被當下的學生領䄂方仲賢重演了。可是,在電影影像中真正對此意象進行銜接的,卻是林耀強本人在宴會中喝至醉醺醺的模樣。
「睡」跟「醉」互相呼應,都有逃避現實之意。林耀強在宴會中不斷跟年輕學生說話,說自己是逃兵、自感慚愧,並帶著醉意地說「we own you too much」。他自感虧欠現在的學生太多了,因為他仍然困在六四後的「書房」裡。這個「書房」,在電影這一段中,體現於林耀強不離不棄地組織六四悼念活動,他彷彿在半睡仍醉的歷史場景中,而他眼前的年輕學生,也包括方仲賢,卻實實在在活在當下香港裡奮勇抗爭。
「書房」的意象也漫延到電影的第三個段落。鏡頭拍攝著愛國商人楊宇傑邀請中港學生參觀他的豪宅,鏡頭隨即轉入豪宅充滿時尚感的客廳、再到走廊,走廊牆上赫然出現一批六七暴動的剪報。然後鏡頭再進入書房,在書桌上,一本紀事簿翻開了,影像便叠化至監獄(「域多利監獄」)的場景。
「監獄」的意象貫穿整個第三段,也是此段中兩個受訪者主要的對話場景。楊宇傑曾在六七暴動參與印製反政府文宣,最後被捕入獄。出獄多年後,他成為了一名熱愛中國、卻遠離政治的商人。譚鈞朗是2019年反修例運動的抗爭者,他正被控暴亂罪,等待審判。他自稱因為這段經驗,才會參加這部電影,電影中他需要演繹楊宇傑年輕時被審判的情形。 兩段被捕入獄事跡被接合,勾起他對「監獄」的恐懼。他說:「唔係堅持自己冇錯好攰,而係堅持話畀人哋聽自己冇事好攰。」
這段影像形成了「堅持公義信念」跟「從容作囚」的強烈對比。「監獄」令抗爭者必須面對一個難題:堅持信念容易,從容作囚則很困難。電影安排了年輕的譚鈞朗跟七旬老人楊宇傑在監獄場景對話,楊對譚的難題提供了進一步闡釋:他說,堅持信念沒錯(楊的說法是「雖千萬人吾往矣」),但經歷過坐牢、出獄後,他發覺很多所謂同路人、手足,最後都各走各路,出獄之後,沒有人理會你。你被遺棄了。
楊說:「坐監難捱,坐完監之後仲難捱。」於是,楊的說法成了譚的經歷的可能後續,電影中的「監獄」並不象徵國家機器,而是一個存在主義式的裝置,既試煉抗爭者的理想主義,也挑戰他們在面對被社會遺棄和孤獨時的意志。如果說在電影第二段裡,林耀強以「睡」和「醉」面對信念幻滅之舉,是一種純粹的精神反應,那麼這段中的「監獄」,則轉化為更實的身體和生活經驗。
這三個意象在電影中各自闡述,卻同時又以相對隱晦的方式指向「死亡」。電影中有兩幕在墳場拜祭的戲,一幕是陳克治參加逃港者群體拜祭死於大海中的朋友們,另一幕是楊宇傑跟左派人士拜祭六九暴動的手足。在逃港者拜祭一幕中,將「海」轉化為「或自由,或死亡」的生命抉擇(這跟「不自由毋宁死」的經典說法不同,因為逃港者缺乏鮮明的政治信念),但左派人士一幕則透過一段祭文,重申他們的愛國主義,將個人死亡視為為國家犧牲,並渴望得到國家的肯定。而在電影第二段中,林耀強與夥伴悼念六四的燭光亦呼應著上述兩幕,對林耀強而言,悼念六四死難者,爭取平反六四,既是公義所在,也是對自身「逃兵情結」的治療。
三種死亡,第一種是質樸的個人生存抉擇,第二種是對集體主義獻身,第三種則是關於生者對死者的虧欠。《憂鬱之島》的拍攝背景是2019年反修例運動,當中曾出現大量非自然死亡,都沒有在電影直接呈現。可是,上述三種死亡意象,儼然又暗示著社會運動中的死亡的幾種可能形式和解讀,電影也沒有直接表達,卻安放在一個由電影敘事所構建的歷史框架中,嘗試交由觀眾自行詮釋。
(三之一‧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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