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04: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七十年代》徹底脫離左派陣營的那兩年,是我與徐復觀先生交往,並在思想認識上深受其影響的兩年。他在1982年4月1日辭世,我在《七十年代》五月號發表一篇15000多字的長文,回憶自1980年與他相識後的兩年交往。題目是「《七十年代》怎麼樣呀?——回憶徐復觀先生」。這篇文章於1984年被收進台灣時報文化的《徐復觀教授紀念文集》中,中國大陸的九州出版社在2014年出版「徐復觀文集」,在最後一本書名「追懷」中也收錄進去。不過,兩個集子都刪除了我講他晚年為《七十年代》寫陳文成案的一段。
徐先生1969年在台灣東海大學被迫退休,到香港任新亞研究所教授,同期在《華僑日報》寫政論專欄。我在1970年創辦《七十年代》月刊。幾乎是同一時期在香港論政。我受魯迅和五四新文化運動「打倒孔家店」影響,對徐先生以傳統文化來批判現實政治的基本態度,帶有抗拒性的不以為然。1975年我們發表了訪問蔣經國舊部蔡省三,他講到1948年蔣從大陸撤退時,成立一個救國大同盟的秘密組織,徐復觀是第一任書記。於是,我更肯定有人對我說,「他是蔣介石的人」這樣的話。但想不到徐先生隨後在《華僑日報》專欄寫了一篇《垃圾箱外》,直接承認曾經籌備這樣的組織而終於放棄的經過,文前更說明他追求「透明的人生」,即「事無不可對人言」的態度,這使我不由不暗自佩服和欣賞。在這個充滿虛飾的世界,有如此複雜經歷的人,不迴避問題,仍追求「透明人生」,實難能可貴。於是,我認真地去閱讀與思考他的文章。
我發現徐先生在批評中國政治之外,也關心台灣的民主運動,在鄉土文學論戰中,有國民黨人士指鄉土文學作者「與匪隔海唱和」,徐先生說這種「紅帽子」很可能是武俠片的血滴子,造成人頭落地。1978年底,《七十年代》出版了《雷震回憶錄》,次年雷震去世,徐先生在專欄為文悼念,說《雷震回憶錄》「表現了雷震爭歷史是非的堅強意志」。
那時常為《七十年代》這份左派雜誌寫文章的作者中,好幾位都是徐先生的得意門生,其中楊誠在1980年來港,約了徐先生午餐,他先來找我,接著問我要不要同去,我說好。於是我與徐先生第一次會面。他想不到會見到我,但顯然願意認識,而且談得坦然和投契。
這以後,我們見過兩三次面。那年我出版了《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寄了一本給徐先生,他讀後在專欄寫了一文,說「政治上與這類作品為仇,這類作品便是政治的喪鐘;與這類作品為友,這類作品便是政治新生的啟明」。
這之後,他有幾本書在台灣出版或重版,他都寄給我。其中有四卷蕭欣義彙編的《徐復觀雜文》。我常讀至深夜,一年多來從閱讀他的書中所獲教益,絕非一篇文章可以說完。他對傳統文化了解透徹,並以深入淺出的生動語言解釋,他的民主思想無處不在,他對中共政局的論述切中時弊,對台灣國民黨政權亦有批評。
1980年10月我分別在美國獲知徐先生發現胃癌做了手術,但可能已經太晚了,治愈機會微乎其微。我當時只感惋惜,卻沒有難過。惋惜是我想給他作一個專訪,現在怕開不了口了。回港後我去他家看望他,沒有提這件事。想不到81年春節後不久,他來書店找我,說只是路過,但我們聊了很久,我終於提出專訪的事,他慨然允諾。於是,兩星期後在他準備去美國前兩天,我去他家作了那個震動一時的專訪。
專訪內容豐富,也不是這篇短文所能表述。他對中國文化和國族命運的關懷,對百姓之愛和對官僚特權和沒有人格的讀書人之憎惡,講到聲音嘶啞,眼含淚光,使我深受感動。回家後,我整個晚上想了很久,反省自己的過去,也難過地想到,徐先生會不會是自份不久人世,於是作這樣無保留的公開談話?
訪問結束後,在閒談中他說聽到一些對我不利的消息,問我究竟如何。我不想增加他的精神負擔,就說,處境有點困難,不過我一定會忠於自己的認識和良知,該做的事還是會去做。
其後他去了美國。我們之間信來信往了好幾次。據他的門生翟志成告知,在東海大學徐復觀檔,現在還保存我寫給他的三封信。至於他給我的信中,則多次提到我當時面臨的處境,說「我沒有愛才的能力,只有希望您自己愛惜自己,避免可以避免的挫折。我想向你表達的千言萬與,可以集中在這一點。」
這是我在困難時期,一個癌末老人對我的持續關懷,儘管他不清楚我們發生什麼事。(待續)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 題記
- 闖關
- 圈內圈外
- 殺氣騰騰
- 煎熬
- 傷痛
- 動盪時代
- 抉擇
- 那個時代
- 扭曲的歷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後一擊
- 我的家世
- 淪陷區生活
- 汪政權下的樂土
- 淪陷區藝文
-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 逃難
-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 古國風情
-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 畢生受用的禮物
-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 極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極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開始
- 太歲頭上動土
-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 九七覺醒
-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 「庚申改革」的流產
-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