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藤本樹短篇集1：《17–21》
藤本樹出版之前大獲好評的読切『ルックバック』（Look Back）的同時，也宣布會將過去公開過的短篇集結成冊，用藤本創作時的年齡為分冊標準，分成『17–21』、『22–26』，自2021年9月開始至11月每個月一本，一起陸續出版。對我這個從《電鋸人》入坑藤本從此陷入老師魅力的新粉絲來說，前期短篇的出版真的是一大福音，不只可以補足藤本的創作世界跟腦內黑洞，更可以一窺他歷年的風格演進。
月初收到了10月出版的『17–21』，沒想到飄洋過海到我手上時，日本人已經有『22–26』可看了，真酸。翻讀完畢，既然是狂粉還是要記錄一下心得。
『17–21』收錄了藤本四篇短篇作品，分別是『庭には二羽ニワトリがいた』（〈庭院裡有兩隻雞〉）、『佐々木くんが銃弾止めた』（〈佐佐木君停下了子彈〉）、『恋は盲目』（〈戀愛即盲目〉）及『シカク』（〈四角〉／〈刺客〉）。速速來說各篇都在幹嘛：
- 『庭には二羽ニワトリがいた』／〈庭院裡有兩隻雞〉
藤本17歲的投稿。從題目開始就很來亂的一篇故事——用日文唸出來的話，這篇篇名就是「Niwa Niwa Niwa Niwatori Ga ita」。真的很來亂（好啦，換個說法，讓人會心一笑）。
故事開頭的場景是常見的日本學園喜劇：清晨起床的高中男生、送他出門的媽媽、到家迎接他一起上學的女孩子。除了角色每個都長得很醜以外沒什麼特別的。直到進到學校，隨著負責餵雞的男主角拿著玉米進到庭院，讀者們才突然發現這篇故事的世界觀：主角們長得醜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們是外星人！而庭院中那兩隻「雞」，其實兩個人類為了不被外星人吃掉假扮而成。
至於後續發生什麼，實在不該劇透，請大家自己買來看。我在讀的時候不斷感嘆，藤本原來從17歲就已經形成了這種每翻一頁都來給人一個大驚喜（嚇）的風格。就像看開頭以為是畫得很醜的校園故事，兩頁後發現是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恐怖片，〈庭院裡有兩隻雞〉的劇情峰迴路轉；剛以為藤本想討論「人吃雞，外星人吃人也很合理」，下一秒他又推出新東西給你。
34P中開出這麼大的腦洞，一看就是藤本作品。
- 『佐々木くんが銃弾止めた』／〈佐佐木君停下了子彈〉
這篇的主角也是高中男生。主角佐々木崇拜班導師川口先生，將她當作女神崇拜。某天恐怖份子持槍闖入教室，為了拯救自願獻身換取同學平安的川口先生，佐々木君挺身而出，而且一把抓住了恐怖份子射出的子彈⋯⋯！
這篇最大的主題是「常識」。佐々木之所以崇拜川口先生，是從一次生涯諮詢開始的。早逝的佐々木爸爸告訴他自己死後會登上月球，佐々木對此深信不疑，卻總被身邊人嘲笑，所以佐々木的夢想是成為太空員到月球看爸爸是否真的在那裡。面對川口老師，佐々木覺得自己夢想難以啟齒，沒想到川口老師卻回了一句「我是神唷」。川口老師鼓勵他「世界上沒有可能性0%這種事，只是因為機率太小所以大家才都把它當成0而已」、「登上月球見到父親之後改變我的常識吧」。而正是靠著這句「世界上沒有可能性0%」，佐々木在恐怖攻擊裡停下子彈，且靠著同樣這句話，說服恐怖份子重拾對人生的期許。
- 『恋は盲目』／〈戀愛即盲目〉
又一次，我們迎來高中男生的主角。畢業前夕，學生會長想向一路打拚的女孩告白，鼓起勇氣約她一起回家（好正常，這不藤本⋯⋯），只是沒想到途中卻不斷出現麻煩事打斷他訴衷情。不管面對誰，男主角都是一句「俺はそれどころではないのです」 — — 「我現在才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打發，但殺出來的程咬金從學校老師到路上的強盜，最後甚至連要毀滅地球的外星人都出現了⋯⋯
這篇就是很可愛的小品沒什麼特別想說！
- 『シカク』／〈四角〉／〈刺客〉
很期待如果之後出中譯本會把這篇篇名翻成什麼。日文題目『シカク』（shikaku）的漢字可以是「四角」、「死角」、「刺客」、「視角」⋯⋯有非常繁雜的意義可供聯想。主角終於不是男子高中生，而是女孩子。知名殺手「Shikaku」是個可愛女孩，從小就因拔蜘蛛的腳玩這種古怪的性格被父母討厭。某天，店裡來了一個委託Shikaku殺了自己的男客人，Shikaku卻怎麼殺都殺他不死。原來，這位客人是吸血鬼。吸血鬼活了三千五百年，已經百無聊賴，見Shikaku也無法給他一個解脫，漠然離去，卻不知Shikaku已對他萌發愛意⋯⋯
總體來說，帶著《炎拳》、《電鋸人》回頭看『17–21』，無可避免會想在其中尋找熟悉的藤本，而我也的確是看見了不少藤本後來元素的早期形式。
比方說，在人物原型方面，藤本作品標誌性的瘋癲瘋癲女孩子在『シカク』第一次出場了！不論是《炎拳》的導演或《電鋸人》的帕瓦，讀者都可以從Shikaku身上辨識出一些影子：古怪、跟周遭格格不入但又很可愛，而且對自己的可愛很有自覺、任性中帶有正論、殺人與折磨的技術高超、沒什麼常識⋯⋯此外，『佐々木くんが銃弾止めた』中也出現了像《電鋸人》的マキマ一樣，如女神一般被仰視、被膜拜的川口老師；而Shikaku跟佐々木那種不被理解而尋求理解、一旦得到了一次救贖就得以脫胎換骨的形象，也略略預示了《電鋸人》中デンジ遇上マキマ時那種願意將自身完全託付予對方的執念。
另一方面，『庭には二羽ニワトリがいた』、『佐々木くんが銃弾止めた』、『恋は盲目』都有著「無中生有」的劇情轉折。這有點像機器降神（Deus ex Machina）的反面，是作者讓麻煩從天而降（突然襲來的恐怖份子、突然降臨地表的外星人），也有點像俄羅斯套娃，剝開上一層時無從預測下一層是什麼顏色（庭院有雞的整個世界觀與角色）。故事的發展在故事前期毫無線索（或讓人看不出來），使得讀者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一次又一次懾於藤本的「自由」，但這也正是藤本作品的正字標記。
而『シカク』裡的打鬥跟殺人場景，帶有黑色喜劇味道，血腥永遠伴隨著一點將之downplay的荒謬或愉快氛圍，這點簡直是藤本長篇故事的醍醐味。可是，藤本短篇與長篇有個明顯不同之處，就是在短篇裡（除了庭院有雞）故事都是圓滿收場，每個難關都靠著「愛」克服——佐々木停下了子彈、學生會長在告白可不是破壞地球的氣氛、Shikaku太有趣了有趣到吸血鬼居然在故事結尾慶祝生日看起來已完全失去自殺念頭（其實就連庭院有雞，女主角的僥倖逃生，不也是因為愛？）。藤本在後記中說，17歲時遇上大震災而產生了深深的無力感，懷疑自己做的事究竟有什麼用處。如果說在短篇裡那些不請自來的災難都可以用意志跟愛克服（這是一種悲觀之中的肖想呢還是溫暖的給予鼓勵跟希望呢），那麼到了長篇藤本似乎放棄了這個明亮的架構，而是「再怎麼小的幸福都會被奪去」（《電鋸人》）、「擊退了一個災厄還有下一個」（《電鋸人》）、「怎麼做都錯」（《炎拳》）。一位評論家提到《電鋸人》的角色一個個因突如其來的暴力死亡，某種程度上反映了藤本在震災中的體驗——デンジ想要的平凡的快樂是不安穩的，隨時都被威脅、隨時都面臨破滅。或許帶著這樣的意識去讀藤本的短篇，會為理解他的作品增加一些觀測面向。
期待接下來的『2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