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时代的狂人日记——关于张展

AI XIAO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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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平安夜,我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圣诞快乐”。因为,今天,在此地,此时,此刻,我无法不格外地想到一个人、一位女性、基督徒:张展。

她在受苦,从夏天六月里开始绝食,持续地被鼻饲而维持生命。她被施以脚镣,两只手被约束带束缚。她所受的折磨,用前律师李和平的话来说是“一秒钟等于一万年”。而我们这些没有承受如此痛苦的人们,该为她做点什么?

今天是星期四,律师张科科已经上路。下个星期一是开庭日,张展将会受到审判。到现在为止,据我所知,还没有任何人因为对疫情扩散、人民生命财产的损失负有责任而受审,为什么一位志愿者因为不认罪而绝食抗争了将近半年,还要被追究罪责,还要被起诉方建议判处四至五年徒刑?

想到所有这一切是无法抑制愤怒的,尽管愤怒也已是一种奢侈品。人们已经习惯了以平和的心来接受一切灾难,可是,尽管如此平和,依然阻挡不了另一种力量的残忍无情,他们竟然要将一位舍生忘死的志愿者判处五年徒刑,只是因为她的言论。

鲁迅在《狂人日记》里写道: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在鲁迅的年代,说起来也是“万恶的”;但没有万恶到把鲁迅推上审判席,以言治罪。鲁迅这几句狂言,已经将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包括在内,但也没有人说他寻衅滋事。

我读了张展的文字,也一直挂念着她的处境。要说张展有错,我只能说,张展生错了时代。她不是现在人,而是未来人——她活出了未来的中国人应该活出的样子:嬉笑怒骂,敢爱敢恨。我在疫情蔓延时看到她的零星文字,就已经知道,她比方方更英勇,更无所顾忌,更鞭辟入里,更不知死活。什么人才会这样子呢?安徒生写过那个说真话的孩子,张展就是那样的孩子。她太纯粹了,不能容忍自己灵魂的杂质,也不愿在现实的壁垒前退缩。她坚持纯粹和真诚,这样的品质,不是现代中国人所有。她真的不该出生在1980年代,她早生了至少是四十年或者五十年。

如果她出生在未来的10年,假定2030年;如果她是今天这样的年龄,假定到2068年,也就是48年、或者半个世纪之后;张展时评所有的文字,还会被检察院起诉并且建议判四至五年吗?这个问题,我要提给写起诉书的检察官——你们面对张展率真的思考和诚实的文字,提出这样的刑期,你们对得起自己的孩子吗?因为,你们的孩子将要活在未来的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他们会认同你们的起诉?

武汉疫情貌似过去了,但是,对于很多家庭来说,这一页是还没有过去的……如果要追究责任,多少人、多少机构负有重大责任?那对八位吹哨人的训诫和处罚、那全国电视频道滚动播出的惩处造谣的消息、那令万众痛悼的医生的名字、那无助的哭喊、嘶鸣、崩溃、肝肠寸断的亲人之死……哪一份责任轮到一个普通公民张展来负呢?

当然,张展,也可以说太不普通。她逆行至武汉,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在惊魂未定的城中行走,全然不顾个人安危。她就是鲁迅笔下的那个狂人,或者,19世纪欧洲的那种漫游者。体会着破碎的生活和灵魂的挣扎,在自由、个人和社会的冲突之间穿行,与现实规则、与各种华丽光鲜的舆论倡导格格不入;奔走,跌倒,冲撞栅栏,被骂作“泼妇”。好吧,她真是专横权力之下的泼妇——她泼,因为她刚直不阿。然而,她的泼,只是自我牺牲的执著。她的质疑、她对一个理想世界的热烈向往,无一不是以牺牲为代价,无一不是拼将性命,挥洒出一个自由奔放的主体人格。

这样的人,怎么能说她是一个现代的中国人呢?她分明是要再过几十年才应该降生和存活的孩子。如此危机频发、踉跄、破碎、混乱、丑陋和分崩离析的世代,怎么配得上这一份生命的纯洁、深情和献祭呢?我们这些病态的、残缺不全的、懦弱苟且的偷生者,又怎么接得住她的牺牲呢?

然而她就像一根刺一样地存在着了,孤立、稀有、弱小又坚不可摧。判她十年她也不会改变,何况四年五年;她已然是置生死于度外了。你们这些执掌法槌的人,面对自己的同时代人,或许还是同龄人,而且也是同样的法律人(张展曾经是律师),你们自然可以找到一些文字律条去判处另一位法律人、同龄人和公民有罪。不过,如果你们通情达理,扪心自问,那不可能不明白:张展的罪,仅仅是她早生了三十年。或者,换句话说,她的罪,只是她比你们,法官诸君,更爱中国和更爱生命。

身处现代的泥沼,被半个多世纪的政治运动一趟趟打磨、碾压、九死一生的中国人,我也无法回答,张展怎么能从如此的污浊里横空出世,像今夜的天使一样纯洁,想人所不敢想,道人所不敢言。哦我说错了,谁是人?如果张展是人,如果像她那样的所思所想是人之道;所有在她的犀利的观察和求解的写作前落荒而逃者,又怎能算作人呢?难道,我们大部分人,还远远没有脱出半人半兽的状态吗?难道,至今依然把“民以食为天”作为某种积极信仰和教诲而不祈求“面包与自由”的人,不是半人半兽或者全兽吗?

张展,按照中国常人的标准,根本不是正常人。因此也可以说,她是21世纪《狂人日记》的作者和主人公。因此,对张展的审判是可耻的,判刑就更加可耻。但是可耻才是常态,需要的只是卑微的接受和赞美;前提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张展,这个狂人、泼妇,周一就要被审判了。绝食几达半年,虚弱得如同风中的芦苇,鼻腔外垂落半截饲料管,双手被紧缚得痛苦难耐,如此坐在审判席上,将会如何装饰国家的公平正义呢?对此,我只能强忍悲痛,默祷一百年前《狂人日记》的结语: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2020年12月24日 于武汉

圖片來自wang l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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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 XIAOMINGAI XIAOMING 艾晓明、 独立纪录片工作者,女权主义学者。关注当代中国历史、女权议题和社会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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