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给2020告个别
对我来说，今年不好也不坏。
在英国的一年里，倒也是完成了几件值得纪念的事：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看完了《胡适留学日记》，而且读的是已经泛黄的古早版本；另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梳理了道教史和《道藏》，看了不少佛道二教的典籍，也仔细重读了一遍老庄；还花了几个月把张子谦先生的《操缦琐记》录成了文字档，方便接下来的研究；在伦敦认识了一批很有意思的朋友，并给他们介绍了我的学校；弹琴说不上大进步，但是没有松懈，这床灵机琴也成了患难与共的好友……当然，遗憾也是的有，比如没能按原定计划去日本上课，博士申请并不顺意，本来预计回国学《潇湘水云》也未能成行……至于疫情，我想我算是和它共处了一年，因为我不是一线的医疗人员和社工，所以疫情并没有给我直接的压力，我也并没有感觉到很强烈的恐惧——这也得感谢那些为卫生和公益事业献身的人们。
整个一年，对着屏幕的时间远比对着纸张要长，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透过屏幕有太多虚假。渗入到日常当中的是一种对自己的虚假。老介说，朋友圈就是大家的橱窗，我觉得总结得很恰当，于是“橱窗”这个词的使用频率也高了起来，使用范围超过了朋友圈，直接覆盖到了全部的社交媒体。每天打开朋友圈，有太多橱窗里的奇观，一个个把自己精精致致地打点一番，让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成了具有观赏性的物件，供看客们估价、垂涎。诚然，我们都带着标签和人设活着，而且也都经常性地暴露在他人的凝视之下，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思考为什么我们一次次说要抛开标签和人设，却又一次次地拥抱他人的肯定和认可，兜了一大圈之后，我只能承认这是现代处境中原子化个体的一体两面：一方面我们渴望成为独特的自己，另一方面我们又需要成全狭隘的自己。但我仍然认为，这是对自己的虚伪：似乎只要橱窗里的物件足够精美，我们就会忘记自己有生理的欲望、起伏的情绪、来自同辈和同事的压力还有历久经年的“被抛状态”。
还有一种虚假来自空洞的自负，用概念和术语拉大旗作虎皮。可能近年来的阅读和经历渐渐让我意识到具体事件和个体经验的宝贵，也让我警惕一切从概念到概念的讨论。Lewisham街头市场的白衣神棍牢牢拴住我的脚步，不是因为她明显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也不是她的肤色和性别之后蕴含着社会矛盾和结构冲突，而是因为她挥舞的双手、忘我的神情和她不为嘈杂所掩盖的声音，其他的思考和阐释只配退居二线；我愿意在古着店扎堆的巷弄徘徊好几个小时，不是因为上百岁的小木桌里藏着维多利亚时代的繁华和恣意，不是因为徽章和马刀昭示着过去的峥嵘，只是因为在封锁的缝隙中，仍然有一个小群体在圣诞前夕互赠巧克力、红茶和曲奇，然后用很得意的语气叮嘱我，“只要善待他人，社区就会回来（Be kind to others, the community will be back）”。当然，那些对社会、历史和哲学的探讨和思索并不曾在我的生活中退场，它们只是为我的所听所见所感腾出了空间，让我能理顺不同层次的真实。也就是说，学术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是生活的目的。《王冠》第四季第六集中，事务官拒绝带着“威廉王子”出访澳大利亚，戴安娜反驳道：“你不能看到头衔（you can’t see title）”。生活中也一样。一部电影中，其实看不到传媒和哲学的理论，那些不过是基于自身感受的附加；一幅画作中，其实看不到艺术史的众神殿，那是从画作出发的联想和归纳。我们假定了，专业性词汇可以带来深度，浸泡在哲学和理论中的概念会帮助我们揭开现象看本质，但后果是我们对某一类观点有了路径依赖，并在周而复始的自圆其说中自美，最后用大佬和先贤们的威望架空真实的经验，支棱起自负当外衣。我觉得，一些学者拒绝本专业以外的想法和意见，一些媒体人站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臆测大世界，都是因为这种空洞的自负，看似无懈可击的外表下仍然是虚假。
一个集体如果对真实视而不见，甘愿沉湎在宣传和口号之中，是群体的虚假。把“科学”当成唯一正确的话语，坚定“群体免疫”而没能肯定口罩的必要性，也没能及时保护戴口罩的人群，这是群体的虚假。由官方出面掐灭不同意见，或是当看客嘲讽其他国家在疫情之中一天天烂下去，也是群体的虚假。时局给了我们反思和正视自己、环顾周遭社会的机会，但遗憾的是，“国家”和“文化自信”等话语过于光彩夺目也给普罗大众提供了庇护，让大家有了一个拒斥异见的理由，还要随着波涛狐假虎威。侥幸就像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里说的，“箭射中了站在旁边的人”（Fortune is…for instance…the arrow hit one who stood by，Rhetoric 1.5:17），但我们却把这种侥幸认作是自己的强大。但是如果把“国家”、“文化自信”和“道教的中国化”放到一起看，可否能感觉到这些话语背后的矛盾和滑稽？
想到此，我觉得我的2021年应该是这样的：首先，承认自己的狭隘和平凡，“不如试用此生做点有意义的事”；其次，不要单在一处寻求智慧，并保持对信仰的敬畏；最后，珍惜身边的人和事，保持思考和好奇心。除此之外就是一件件具体的事了：完成研究生的学业；把《潇湘水云》学到手；坚持写作和创作；可以的话，多去小摊小店买菜买水果买咖啡，少去大超市；多运动，身体要健康。
2020.12.31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