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頑石的經歷—鑿竅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雲渺水茫,歸途。
夕陽摻血,紅光映照著回家的路,今天一如往常,我拖著沒有知覺的身體,離開學校,踏上歸程,耳旁依然是車馬喧囂,日復一日,我應該看得更加清晰,卻只見逐漸升起的暮色;我應該聽得更加明白,卻只聞夜夜無聲的啜泣;我應該食得更加知味,卻只嘗出單調帶腥的苦痛;我應該息得寧靜喜悅,卻只能不斷嘶吼,那漸漸喑啞的喉嚨。
身邊的人越來越像「人」,只有我持續地停滯在原地,他們能擬定策略,看清時勢,他們漸漸有了「人」的知覺,只有我,這塊與眾不同的頑石,星移月轉,十幾載寒暑過後,多了歲月青苔,以及,數不盡的窟窿,我一定是最讓匠人失望的石頭,他們利用體制再加上自己不凡的技藝,把一塊塊石頭鑿出人形,手下的作品不論樣貌、神態、思維、以及心,都無限接近最理想的樣子,只有我,任憑他們如何鑿打,始終都是石頭,一塊成不了「人」的石頭。
鷙鳥不群,是因為他狂傲超然,不屑於沾染人世塵埃,是以娥眉受嫉,汶汶白羽。然而磐石獨立,只因為它不成才,永遠是一塊低賤的石頭,人們不會在乎一塊完全不像人的石頭,人們在意的,是那些經過打鑿保養後,無限接近「人」的藝術品。我常想,當「人」真的好難,為何一定要當「人」呢?每天都將面臨著那令人窒息的錐子,毫不留情,一下接著一下,無止境的搥打,我流著血,痛覺早已麻痺,曾幾何時,已經習慣流血了,下意識的學會沉默,明白了抵抗並沒有意義,在這個世界裡,我註定為「人」。
曾經,我覺得自己或許已經是人了。高中時,我遇到了能雕琢出人的老師,當時除了中文一科以外,其他科目都不盡人意,令我驚訝的是,數學和英文老師面對我這塊不成器的石頭,他們竟然放下鑿刀,在課堂上有了屬於自己的時間,這是憐憫而來的自由,我以為他們是放棄了,當時並不在意,早已失去知覺的我不會認為被人放棄值得悲傷,與之相反,我有一種釋然的感覺,雖然痛楚早已麻痺,但我還是忍不住去想,終於停下了,不用再受那日日鑿打的罪,如今想來,嘴角仍不自禁會勾起嘲諷的角度,我怎麼可能逃掉呢?這片天地不可能會放過我,我對曾經的自己感到蔑視,那時的我竟然還會擁有天真,那個自認為早已失去知覺的我。
孔雀朝著東南飛去,不論是鳥,是人,或是一塊石頭,都逃不開這塵世的禁錮,曾有一段時間,以為真的逃脫了束縛,以為真的尋到了那夢中桃源。那是高中最後一年,我愕然發現,當初老師放下鑿子的理由,原來他們知道真正的人是什麼模樣,可能我並不是塊石頭,天真的我得到了自由,儘管那只是令人發笑的錯覺,於是我讀著為之醉心的科目,國文,那一年我的中文彷彿等到破殼而出的鳴蟬,分數、排名、我早已拋下了這些枷鎖,我好像展開了無形的翅膀,意圖飛向只能仰望的高空,但我錯了,磐石怎麼可能擁有翅膀?滑稽,堪比伊卡洛斯的可笑,還記得大學一年級入學時,有位資優生在自我介紹時說道:「我因為國中和高中六年來國文都考全班第一,所以才會來就讀我們的學系。」當時的我藏起了油然而生的蔑視和嘲諷,卻壓抑不住猛然竄起的憤怒,我羞而與之同列,竟生乃與之同伍,由自卑而萌發的怒火 ,是沒辦法攻擊他人的,這股火焰,只能灼傷自己,曾經我以為的自由,我以為的價值,我以為的人,在上天眼中,不過是三言兩語的笑話,天地悲象,是為了襯托落入凡塵的仙人,人世間一塊被遺棄的石頭,不配得到任何的「可憐」。
進入大學,我又迎來了熟悉的痛楚,舊的傷口輾轉間又煥然一新,一捶接著一捶,毫無感情,毫無起伏,靜靜的,淡淡的,那整齊不變的旋律,再度迴響於我的人生當中,我找回自以為忘記的習慣,忘了自己是一塊石頭的事實,一塊鑿不成「人」的石頭。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拿起鑿刀的不是匠人,而是上天,其實一直以來,真正拿起鑿刀的始終是上天,工匠們只是上天操弄的魁儡罷了,不,在上天之下,萬物都只是傀儡。
高中畢業前夕,大家的去處都已經決定好了,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好了,我對自己的去處也不意外,為我感到意外的,是老師們,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為我感到惋惜,我不懂,我有何讓他們為我感到悲傷的「價值」,在成績單上,我是所有石頭裡最沒用且最醜陋的一塊,其他石頭經過打磨、敲鑿,會變得光滑且顯露出「人」的造型,而在我身上留下的,只是崎嶇和歪扭的外觀,以及無數怵目驚心的窟窿,老師們只能看著我一步一步走向校門,不應回首,亦不須為我沾衣,因為這是命中註定的放逐。
大學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忽然想回去拜訪當初高中時的國文老師,他是我認知裡與眾不同的匠師,他知道怎麼雕琢出真正的人,所以他的際遇與我這塊頑石莫名的相似,我以校友的身分回去拜訪他,老師把我請到茶室,第一次,我們以泡茶聊天的形式交流,這一刻,他不再是匠師,而我也不是石頭,彷彿我們是真實的兩個人,我想這種感覺,也許就是人們口中所說的「朋友」,這段時間怎麼過去的我已經記不清了,依稀間好像是曾經的夢,筆下兩行,盡付笑談,我只記得步出校門時,依然是那殘忍的夕陽,我未成名,而君亦如舊,可能,俱是不如人。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一定是顆頑固的石頭,懷有執念而無法釋然,不尋求解脫,只想停滯在當下,因為我的心已經不是磐石了,我害怕無法推脫的未來,害怕即將而至的改變,害怕,流血。我並非表裡如一,看似千瘡百孔的外形不需要再歷經打磨,因為城牆內頭,早已是腐爛不堪的內在,是沒有理性,失去感情的怪物。聽聞菩薩能渡化眾人,只有我受那癲狂之苦,因為我是石頭而非「人」嗎,佛啊,您能捨棄一切擁有,布施給眾生萬物,為何獨獨遺棄了,在大地上扎根的石頭, 我只渴求您施捨一點點,人類的心……
過去,再補修學分時,老師對我說過,不要因為自己的不同而傷害旁人。我不懂,我從沒想過要傷害他人,我只是與「人」不同的石頭罷了,烏托邦或理想國是由形形色色的各種事物所組成,我只是忘了,我活在現實,僅僅如此,就傷害他人了嗎?我想問,我不想傷害他人,但我為何必須傷害自己?只因為我追求不存在的自由,超越一般高中生的學術。到頭來的確有人受傷,那個真正頭破血流的人,只能是我自己。
我一直等待著,鑿刀停下的那一刻,一聲接著一聲,天地間的帷幕降下,宛若身在永夜,我只能等待,懷抱著近乎僥倖的希望,祈禱著不可能出現的晨曦,在無垠泥沼中, 掙扎、下沉。明月不知苦,照著人間燈火,但我只能消逝在那短暫的,血紅的夕陽裡。我還未沉滅,我依靠著怒火燃燒到了現在, 並非熊熊熾烈,而是默默寂靜,松柏不凋,可以堅挺;磐石方厚,可以千年,我始終沒有丟棄多年來收集的羽毛,我無法放下對於天空的嚮往。
我瘋了,始終都是瘋的,因為「人」無法理解我這塊石頭,人們不相信自己失去的東西,石頭會擁有,那是真正為人的證明,他們擁有七竅,擁有人的外貌,代價卻是失去人最重要的東西,他們從來都沒有活著過,他們從一開始就死了,隨著比干一起死了。
我就這樣瘋瘋癲癲的淪落人世,得即歌,失即休,不用分明語,隨性隨遇隨安,我從來不在意自己該是什麼模樣,上天想讓我像人,我無法抵抗神的旨意,但他們費盡心力在我身上也鑿不出人的七竅,明月樓高,我偏獨倚,愁腸不解,強樂亦歡,我是石頭,我是瘋子,我是—人,我至今都沒有變過,年年,日日,依然騎著車回家,歸途,陌上秋草搖曳,樓中夕陽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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