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第三期|第一日-诱奸及其余波

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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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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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有多少未成年女孩因为被强奸而与强奸犯“谈恋爱“?她们往后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今年是林奕含逝世第七年,她没有看到她的文字给多少痛苦不堪的诱奸受害者决绝的力量,一种断腕般控诉的勇气和资格。前两年,我总是寄生在房思琪的叙事里,在林的叙事里寻求庇佑。但现在,我要将自身的一部分从他人的语言里解脱。仍然感激、想念林,感念她的勇敢给我诉说的希望。

上次七日书的最后一天,我第一次写下在青少年时期被老男人诱奸的故事。因为不敢触碰记忆,因此充满了隐喻。这一次,一小部分记忆的细节终于对我显露,我便被它们牵引着于键盘钉死生活的片段。意外的是,这些细节其实蛮幽默的,可能因为对方确实是个卑劣得很搞笑的人吧。幽默是一种保护,不是保护我不受他人伤害,而是保护自己不受记忆伤害。写完其实非常不喜欢这篇文章,玩世不恭得像在讨好。到底有多少未成年女孩因为被强奸而与强奸犯“谈恋爱“?她们往后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今年是林奕含逝世第七年,她没有看到她的文字给多少痛苦不堪的诱奸受害者决绝的力量,一种断腕般控诉的勇气和资格。前两年,我总是寄生在房思琪的叙事里,在林的叙事里寻求庇佑。但现在,我要将自身的一部分从他人的语言里解脱,生命好像快要把我推到意识到自身谵妄的节点,人总是会有这样一个节点,脱离谵妄才能在某种程度上接近真正的讲述。也仍然感激、想念林,感念她的勇敢给我诉说的希望。

在这个八平米的小房间里,我是H的囚徒。七月的西南,艳阳为薄雾柔化似柳絮般挠人。每当午后,我便将床头紧闭的窗帘角拉开一个小缝,透过这小小的三角看毛绒似的阳光包裹着窗台的几盆多肉。这是无比珍贵的时刻,因为很快H便要回来,他会将这三角遮掩,而我将重新堕入他昏暗的影子。

H在广州某一城中村的商场做盗版洗发水的生意。他自称生于87年,但某次开房时,我在他的身份证上清清楚楚地看到“1984”的字样。1984,整整大了我十八岁。日日酗酒、划拳,他的脸像失去弹性的内裤头。因为从不刷牙,H的门牙也蛀掉两颗。言语时,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嘴唇一张一合,似有无数甲壳类昆虫在兽笼般阴翳的牙缝里进进出出。

H在某次休假时性侵了高中休学的我。自那以后,我成了他的“女友”。休假时,我们寄住在H酒友的父亲经营的小民宿里。酒友张翔的父亲打过中越战争,老头顽固得像块奇石。民宿登记的前厅挂着块金匾,结结实实敞敞亮亮,“光荣之家“。

傍晚时,H会把我从他堆着脏衣服和盗版洗发水的小房间里暂时地释放出来,像遛狗一样携我到院子里与他的酒友们吃饭。雨季过后的西南便是菌子的季节,那段日子,民宿主人一家会架起炉子烤野生菌、饵块和包浆豆腐做晚餐。光荣之家喜食见手青,似乎是夏季的菌子,色黄,触手即氤出瘀伤似的青色,剧毒,但烹熟后极为鲜嫩。是否世间剧毒之物,火炼盐焗,或趋于淫威,或耽于蜜语,都会变得如此适口呢?

这时候H便开始喝酒了。他压在我身上时,松垮的身体犹如融化的巨大蛞蝓,而此时不知是酒精抑或毒菌的缘故,H黏腻的身体似长出些许生机。他的嘴又一张一合了,舌头吞吞吐吐,谈他在广州的盗版洗发水生意。城中村半死不活的地下商铺叫 “总部“,打理店内卫生、摆弄货架叫 “布展”。

H辗转数个场子饮酒吹牛至夜半。酒酣,H的酒友张翔便开始大骂我的好友秋玩弄了他的男性自尊:婊子!我窃笑,秋真他妈是个天才。张翔刚送别妻女,当晚他的手便爬上秋的大腿。秋与张翔喝了酒,但啪地一声将他与他的性骚扰一起关在门外,从此年近四十的张翔便恨上了还未成年的秋。

过夜半,我便搀着喝了不知多少酒的H回光荣之家。几百米的路程,似彩票开奖前的广告时间。H喝多了常阳痿,若如此,我便无需在第二天早上花二十元买毓婷紧急避孕。因此,H一旦阳痿,我便似中了二十元刮刮乐。有时他会自告奋勇去买药,然我实在信不过,好意吞下他送来的药片后始终不放心,最后还是会自己再去药店多买一板偷偷吃掉。于是在H舍得花钱的日子里,我总是用下双倍剂量的左炔诺孕酮。H的二十块花得高明,吃完双倍剂量的药,我便腹痛,再吃不下任何东西,当天的饭钱便也省下来了。

休假结束时,H举着手机对着我的胸部拍了张特写。以他的品性,很难不把这“战利品” 似勋章般四处光耀。但我已经忘掉自己当时的反应,总之没有反抗。

某年七夕,H邮过一次礼物。一臂长的牛皮纸箱,胶带捆着保丽龙。扯开箱子,张牙舞爪出一盆铁海棠,沙土落满电瓶车座,枝干的尖刺硬挺地撑着年画娃娃般喜庆的花,嫣红着却颇有倒拔垂杨柳之势。

我曾恨恨地将烟头摁灭在长着尖刺的花径上,日日催损,花终于不负我望地枯死了。然去年夏天回家,不知是谁将已被搬到小区公用走廊的铁海棠救活,移回阳台。弟弟的龟缸横陈在侧,小乌龟叠着大乌龟,静默着。原本满枝红粉如今只在枝端缀着一两点细瘦的小花,绿肥红瘦,却也有些许生机。

骇然,意识与感官自保似的避着阳台。杜苏芮台风过境时,动过一瞬将其搬到楼下任风吹折的念头,因知晓到时这株铁海棠定不知何处去,连装着它的搪瓷缸子也将荡然无存。但最终,还是任其留在阳台。

去年年底,删除联系方式几年的H突然给我发来了微信好友添加申请。仍是倚着机车端着酒壶的半身照,但三年疫情过去,头像右下角多了面国旗。那天是十二月七日。几年前的十二月七日,我在遭受H长期的性侵后终于去做了艾滋检测,并在第二天鼓起勇气删掉H的微信。两年前的十二月七日,我在前任的围追堵截下吞药自杀。从急救室出来后,ta说:吃这点药根本死不了。十二月七日,为了求生,我的理性驶向感官,于脑中一遍遍排演跳楼到一半后悔,双手奋力攀着阳台栏杆的场景,试图以身体的恐惧抵挡死亡冲动。

十二月七日,是我最爱的露生日第二天。几小时前,我们在体感零下三十度的魁北克周转一个多钟公共交通,又步行二十分钟到郊外去取定制的生日蛋糕。天太冷了,提着蛋糕的手先是钻心疼,接着便失去知觉。于是,露和我便轮流拎蛋糕,以便另一个人可以暂时将手藏进羽绒服口袋里取暖。几小时后,求生意志仍似山体滑坡一般被汹汹死志冲散,于是我双手攀向栏杆,站上十八楼公寓的阳台。

露穿着睡衣,光脚站在结霜的阳台地上,紧紧抱我,一下又一下。我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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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寒嬰Dear friend, from my life I write to you in your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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