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戰後日記(四十二)
十一月某日
存折平安收到。從四月起有半年下落不明,讓東京銀行的人查了一下,才知道是銀行女職員一直壓在手中。對什麼也不生氣,簡單來說是墮落。但我有火能向誰發呢?那麼帶家裡人去泡溫泉?於是倉促決定趁著今天週六去溫海。老二還沒有放學回來,不得已等到三點,仍不見人。吩咐老大明天再帶弟弟過去,我和妻兩人先走了。
「怎麼,這不是丟下孩子自己逃了嗎?」妻悵然道。
「偶爾沒關係。溫泉也十年沒去了。不知道旅館還開著沒開,有點擔心。」
去車站的路上滿是泥濘,一跳一跨地走著,兩人心情有些放鬆了。雨下下停停,想到前面的旅館開不開業,就覺得有些草率。丟下孩子自己跑了,此中情思,有份拂之不去的新鮮感。
「今天我倆不是好父母。」
「是啊,有點怪怪的。」
兩人都是逃出來的,通往鏽跡斑斑的車站的泥路也不顯得遠了。提著醬油、味噌和米,也不覺得重。
「家裡兩個人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稱大王,今晚怕是要奏起凱歌了。」
「是啊,肯定高興壞了。」
上行線的火車一會兒就到了,非常擁擠。好歹將妻擠進去後,我正要上車,一個小鬼與我擦身而過,跳也下來。一看是老二,我從背後拍他的肩,「喂喂!」
跳下車的老二回頭看時,火車已經發車了。
「喂,明天要來呀。」我說。
老二還不知道要去溫海,一臉困惑地站在月台上看著這邊。人多,加上火車的聲音,可能沒聽到。他臉變白了。
「過來,明天。」
又喊了一遍,但孩子似乎更聽不到了,火車開走了。
到溫海已過五點。大巴都坐滿了人,好不容易來了輛還是故障車。兩人又在雨中走到了瀧之屋。一片漆黑。戰前我們每年夏天都會來這家旅館,一晃十年過去了。很喜歡這裡的溫泉,寫過很多次,但一次也沒提過它的名字。以為戰爭讓這裡荒廢了,實際上它被徵作海軍傷病兵宿舍,前不久還住滿了人。今天早上開放,這才空下來。給我們的也是靠河邊的好房間。
「你們是第一批客人。運氣真好。」老闆娘道。
老闆娘已是十年不見,樣子一點也沒老。還算不錯。我又累又餓,不能動彈。藥味撲鼻,仔細一看,過去有護士住過。牆上貼著兩三首表達決心的和歌短冊,是女人喜歡的那種。妻馬上就泡湯舟去了。我懶得脫衣服,一個人在火鉢上炙火。這時電話來了。是文化部來打商量,說馬上要開座談會了,叫我務必出席。進旅館坐下還沒十分鐘,就來這檔子事。說是佐佐木邦氏也來,請賞個臉。但現在真不好應酬,兩口子在一起的第一頓晚飯還沒著落——我不禁嘆息。於是文化部的人直接過來督促了。「我們殺了雞,有吃喝招待,就快煮好了。今晚呢,有什麼想法說法,這個時代都可以暢所欲言,開的是暢談會。」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結果什麼都說不了吧。」我苦笑。
最終我還是被他帶走了。妻泡溫泉回來,只是茫然看著。就和白天老二站在月台上茫然看著我時一樣的表情。
第一次碰上這樣神經的座談會。然而它也有一層滑稽之處。
「今晚有‘鴨’來了,天黑突然來了一隻鴨……」
在文化部的人介紹後,我被安排坐在大廳的陰冷角落,和一眾人等聽町里某位醫生的科學高論。
「前幾天岩波茂雄君從東京來找我,說:你這講得挺有意思,何不寫本書?」醫生站著向聽眾聲情並茂地讀起稿子來。他的臉肥嘟嘟、紅彤彤的,油光發亮,滔滔不絕地講了大概一小時的科學高論。醉了。總之人現在是醉了。一個醉漢,也不能太在意他。
「偉大的牛頓說:海灘的沙子可以窮盡,真理的沙子不能窮盡。這個牛頓……」
近百的聽眾似乎可憐我和佐佐木氏,都不做聲,無精打采地低著頭。我無端想起這個醫生在給盲腸患者做開腹手術時,剪刀忘在肚子里就縫了線,然後又慌慌忙忙破開肚子,人死了。這是地方上有名的傳說。一粒毒石出現在沙子般多的回憶中,沙灘應該血染一片,而東洋人,特別是日本人寬容地將其視作一個滑稽的偶然事件,才會有科學上光明磊落的過失吧。這個醫生挺走紅的。
會議結束後,拉我過來的人說:「東北人為什麼這麼傻呢?你看,東条、米內、小磯三代最傻,在誰都不肯接手時收拾爛攤子,還傻不拉嘰地當了總理大臣,這個傻勁是前無古人的。這幾個都是東北人。」
我又想到了別的。大家都逃避了,有人來收拾爛攤子,人們不稱許他們的誠實,是要稱許其他什麼?而這是今後變得棘手的問題之一。誰都知道面臨一大危機時,就狡猾地逃避,一屁股坐下不動。不必是危機,這個每天都會碰到。今夜我就碰到了,被騙去做了「鴨」,於是失去了十年一遇的夫妻共度的夜晚。回到旅館時,妻已睡下,見我回來,又起床了。
「怎麼樣?這裡的晚餐不錯哦。」
「我那兒呢,那個名醫霸了全場。我拜聽那人科學高論去了。」
說到那個醫生,人家就知道是誰了。
「啊,那個人呀,他就是那樣吧。他以前也待過鶴岡。嗨,那人還把剪刀落人家肚子里了。」
妻馬上想起那人來,說時忍不住想笑。人還挺出名的。這樣回到旅館冷靜一番,一種不可思議的滑稽感湧上來,到後面就愉快了。真正融進鄉間遲鈍的空氣中——大概是那個醫生粗心的傳說營造的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