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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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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限/深度 v.s. 无限/广度

T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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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当初第一次观看 Tim Roth 主演的《海上钢琴师》时,既充满了对电影本身叙事结构和表现形式的惊叹,又莫然有些消沉和困惑,为什么一位才华如此卓绝的人只能以「他人无法再确认」的形式存在于记忆中,为什么他会停留在「船」与「岸」的横板上?为什么 1900 说自己只能理解 88 位的钢琴键,而无法理解有无数琴键的更丰富的世界?能有层出不穷的新奇和无穷无尽的未知难道不好吗?特别是,为什么这样的说辞会出自一位才华卓越的艺术家?导演难道只是为了装x而故弄玄虚吗?我不理解(虽然我可能大受震撼)...

时光荏苒、岁月交错,在时间中被迫生长的我,也只能越来越深入地体会《海上钢琴师》电影本身的表达形式、演员对相关情境的精湛技艺,但却始终无法触及到我最核心的疑问,为什么,为什么无限的新鲜会是一种负担?为什么有限的 88 个琴键不会让人乏味、绝望?

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也没办法,只能让它成为在潜意识里埋葬无数的 question pool 的成员之一。

人文的部分虽然在疑惑中沉默,但科学与技术的道路却在蛮荒地刚猛精进。数学的道路上一走就是 7-8 年,在无数题目所激发的 introspection 和同行讨论 peer review 的严酷拷问中,自己的思维也被迫一步步地去较真定义、较真陈述的严谨性,在一字之差的蛛丝马迹之间,便能通过逻辑推演推导出迥然不同的天与地。当然,这并不容易,几乎是无数敲骨吸髓的负向反馈中被迫形成的、把头按在表象之下无法呼吸、被迫看透浅表下内核的痛苦生长。

又到后来,从数学切换到计算机,混杂着工作中的 politics 和 CS 的网状认知结构的重刷,再配合上计算机本身更为残酷的机械式的逻辑精准负反馈,这种在「毫厘之间」探究出深度/层次/思想/动机/误差的习惯又愈加恶化。你会习惯性地去考察和较真每一个局部,然后在大量的局部工作的积累下,以微弱的优势宣称,好像某个 field 稍微有点入门了。

但可能更为变态和让人绝望的是,在长年累月的这种训练下,人本身不仅没有发展出对这些东西的厌恶,反而是在不知不觉间开始迎合这些东西(可能是为了「生存」而在物种进化中构建出的「适应性」吧)。越来越无法忍受他人“张口就来”的结论,无法忍受对各个 topic(特别是热门词汇)各种走马观花和旁征博引的“专家”,甚至还会时不时狂妄而自负地去想:那些只能看到「浅表层」却无法看到/理解「深层次」的人的一生,是否会是某种遗憾和悲凉(回 call 一下村上春树的短篇《沉默》)?

顺此思路,则会有些佩服做商业、运营、产品的同学,不得不奔波于各种层出不穷的主题之间、不得不像西西弗斯一般刚做完一个需求、一个趋势的工作,就又得切换到下一个,无法或者说没有较高的 ROI 去挖掘深度和思考底层,只能一环又一环地奔波(甚至,对于类似于 CS 技术本身的变迁都会让人感到绝望和眼花缭乱,像是还未完成一栋扎根良好的建筑,就不得不切换到下一栋的构建,支离破碎、零零碎碎,让人挫败)。他们会感到沮丧和疲乏吗?他们依靠什么样的 high 点来成为自己的 motivation 呢?

铺垫了如此多的前戏,终于是可以说到播客《Role Model》了。虽然总共只有那么短短的 12 分钟,却完美给到了我想知道的运营同学的想法和 motivation:让他们挫败的不是深度,而是没有新鲜感、没有继续的宽度,甚至,还会略带沮丧和绝望地提到“可能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的广度去探索”(简直是在完美应和另一个极端思考:也许,这个世界浮夸的速度和商业的规律,本来就不允许投入足够的时间去好好探讨一个局部)。

我突然意识到,对“无法投入足够时间探讨局部”的绝望,恰恰是《海上钢琴师》中 1900 对 88 个钢琴键之外的世界的那种绝望。因为在这 88 个钢琴键所构建的世界,1900 凭借自己的不错的天赋尚能看到足够的深度,但却也不敢说完全透彻、明白,可能需要穷尽他的一生才敢说出让自己满意的“或许已经入门”的评价。可 88 个钢琴键的有限世界尚且如此,又何谈无限的世界?

之所以满意、能对 88 个钢琴键兴趣盎然,并不是因为有什么抵御枯燥、坚持乏味的秘诀,而是因为,普通人只能看到有限的 88 个无趣的琴键,而局中人却能看到它们所构建的「层次丰富、能够在一遍又一遍的貌似乏味的循环中发现新的深度」的无限世界。

而另一方面,为什么对无限的世界可以充满好奇和兴致勃勃?恰恰像是《海上钢琴师》居住在岸上的船上乘客,别说 88 个钢琴键了,就是 88 个钢琴键配上船上的所有原子,也无法抵消「轮船狭小」对乘客们的压迫,那种见识过更大世界的压迫,就像是《三体》中所描绘的那种经历过「三维世界」而被迫进入到「二维世界」的压迫感。在这样的场景中,深度的细节无法被体会、也无心被体会,当知晓「自身」被「有限」囚禁时,一切都变得乏味、痛苦。

可能只要是人,都无法忍受「有限」对「自由」的剥削与压迫,只是,你的「自由的延伸」可以往「深度」也可以往「广度」。一个是果壳中的宇宙,一个是 88 个钢琴键之外的无穷世界。

这是在探讨「深度」与「广度」谁好谁坏吗?或者说,可以自由意志地任君挑选?我想,都不是的。就像季羡林先生的儿子季承所写的《也谈人生》所讨论的「人类的意义」与「人的意义」之间的关系一般:人类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个问题本身等同于在问宇宙的存在有什么意义;而人却是有意义的,人的意义就是为了延续人类的繁衍,所有促进人类繁衍的人的行为都是有意义的。

那么,对应到「深度」与「广度」则是:根本没有任君挑选这回事,也没有作为个人的好坏之分,你只是在「环境压迫」下通过「适应性」被迫对某个方向产生快感、产生 high 点。你既可以从「爱好深度」变为「爱好广度」,也可以从「疑惑为什么不会欣赏广度」变成「疑惑为什么无法体会深度」。你自己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能坚守自以为存在的“自我”。你只是环境的倒影、时代的产物。

P.S.:记得 M 提及过,类似于中文系这样的人文社科就是什么也不会。我随即略带调侃地附和到:「什么都不会」不就是「什么都会么」(考虑「不二」)。如今放在「有限/深度」与「无限/广度」的讨论下,似乎也没什么太大问题,一个是什么都不会(深)的无限平面,一个是好像会一点的纵向延伸如意金箍棒,既该纠结又不该纠结。但无论纠结与否,似乎也都是“人可以脱离环境选择自我喜好”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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