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去香港,顺便举个牌
此文很久以前写完,只是一直没发,原因你懂的。今天决定to hell with that。在恶补政治的自我补习中,观念一直在变,文中透露出的恐惧今天也少了很多。但是有一点始终不变:相信行动,只有行动才是最有力的抵抗。(而行动之前的网络活动要安全和隐私,防止出身未捷身先死。今天例外!)
我爱你,香港,和在暴政压迫下奋起反抗的人们。
那是18年3月,习近平称帝的日子。当月某天跟母亲通电话时,不知不觉就流泪了,并且发现这是今后无数次落泪的开始。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毕竟这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对今后会发生什么并没有理性的认识。但是隐约感觉到,一个时代终结了。这应该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而周围却什么也没发生,一切照常。Surprise surprise.
19年是天安门大屠杀30周年。我决定做点什么。在我居住的城市里,心目中有一个自己比较熟悉的地方,准备去贴个标语。之所以看重这里,是在我的记忆中,那里有摄像头的死角。于是某一天,我去现场踩点。非常不幸,死角不再。如果行动,就义在所难免,而在我曾经的观念中,干完坏事后被抓住是失败的。只有事成且人安,才是the perfect heist.
只好作罢。不过此事也一直在心中萦绕,有了计划而未付诸实践,总有种未成事之缺憾。而且,网上出现了军博坦克人(https://twitter.com/manthe3rd1/status/1121237519465680897 )和896430果汁(https://i.redd.it/mswy68aca4231.jpg )事件,有一点被打击。“你认为做不到的事情,别人怎么做到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如是说。不过,很快就平静了。我自认不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人,这样的行为艺术,着实在自己的能力之外。做到自己的最好就ok。
随后,香港的反送中运动爆发。正巧,供职的公司准备过一阵派人去香港出差,人选待定。我查了一下香港入境管理局的相关规定,没有禁止境外人士从事政治活动,于是心生“邪”念。我在公司属于佛系,与世无争。或者说,因为价值观的关系,我主动的远离了一切与工作不直接相关的人和事,“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此语读自对甄江华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71212-mainland-zhenjianghua/ 的报道,大言不惭),与升职和奖金无缘,但也避开了一些杂七杂八的company politics。“不服从者不得食”,这是天朝的金科玉律,那好吧,我就少服从,多吃白菜萝卜干。但是这次不一样了,这个机会必须要抓住。于是拼死表现,闹了几个笑话,但也因不懈的坚持打动了几个人,包括老板。所以当我向老板提出去香港的愿望时,对方爽快的答应了。
首先需要装备。自制硬纸板一张,足够大同时能放进行李箱;水笔一只;帽子,口罩,用来伪装自己,决定在当地购置;想好了在纸板上写什么。至于行动计划。。。基本没有。虽然小时候有去玩,但印象模糊,仍然是一座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我也不知道去哪里站。总之,找个人多警察少的地方吧。最重要的,是保密。事成之前,天知地知我知,除此之外谁也不知。
来到香港后,完全没有曾经到过这里的感觉,印象中并无这么多高楼大厦——另一说为gentrification严重。即使如此,第一个感觉仍然是人很亲切。完全没有中国人的爱理不理和大声吆喝,无论是便利店还是公共服务点,服务员看起来都知书达理。第二个感觉是,太好吃了。随便一个路边小店的普通饭菜,却都是饭有饭味,菜有菜味,肉有肉味(跟去灯塔国吃牛排不同的是:仍然是中餐)。相比大陆各种化肥工业食材,差距明显。谁说民主不能当饭吃?第三个感觉是,司机都很文明。有次人行道走到一半对面绿灯亮了,出租车远在十多米外,却刚一起动就猛踩刹车,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第四,干净。路过一个菜市场,夜晚时分已经打烊,有不少卖鸡鸭鱼肉的铺子,但是虽然有老鼠,却毫无异味,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第五,为什么女孩都这么美。。。好吧,跑题了。总体的感觉,这里非常可爱,所见所闻,让我感受到一个有生命活力的地方。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找到攻壳机动队和银翼杀手里的cyberpunk。我怀疑被港共强拆了,那种类似贫民窟的建筑在大陆必然是强拆的首选;唯一的不感冒,便是高楼大厦里的各种商场,一看便是为大陆来的贪官和商人设置,充满了铜臭的地方。
公司业务进行了两天半,一切顺利,到第三天下午,我获得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决定先去政府总部看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随着公交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路上的各种标语涂鸦也多了起来,这些标语如果在中国大陆出现是不可想象的。记得居住的城市早些年也在隐秘的地方有一些很艺术性但完全与政治无关的街头涂鸦,但这几年也全部被清理干净了。公交故意坐过一两站,再步行慢慢接近政总。印象中,这样的地方应该是戒备森严、层层设岗、非常阴森之处,但是大街上给人的感觉一片祥和,见到的路人也不显压抑之情。在政总门前,居然有news van,有非常密集的标语涂鸦连侬墙标贴,而甚至连一个保安也见不到。大街上除了建筑物门前有监控头之外,其他地方很少见。不禁感叹,实在是投胎失败,否则能经常举个习猪头的画像来这里逛,而相比于投胎到台湾,这里还是中共国的领地,仍然是一线。
Anyway,看来明天可以把我的小阵地直接放在这里了。
继续向政府大楼靠近,仍然没有保安和任何守卫。一直到了进大楼的门口处,才看到了三五成群静坐的年轻人,标语更加密集,甚至贴到了地上。有一两名记者在这里采访,说话都是静悄悄的。直至此时,我才感受到空气中有一股凝重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白色恐怖,警察保安暂时不可见,但是对抗议者的威胁始终存在。虽然比不上大陆的国家暴力随时随地right in your face的烈度,但是人人都能感受到鸭力。
这是个没有自行车的城市。除了步行,便是机动车,我在街上一顿暴走,买齐装备,顺便吞下一份烧鹅饭,一份小炒,两份白米,一瓶可乐,直到肚子非常撑,钱包非常瘪。回到下榻处,摊开纸板写下标语,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第二天,早早的出发,来到政总对面。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于是从背包里抽出牌子。好吧,既然来了,那么就迎着上吧,虽然我还不知道最终要站到哪里,但是边举边走总是可以的。
WTF?昨天孤零零的news van今天变成了一排,广场上站满了记者。怀着准备站一上午的心理准备,转身走进堡底。。哇塞,满眼全是人。年轻人,应该都是学生,把堡底坐满了。反而除了记者,几乎没有人是站着的。我于是也赶紧找了个坑坐了下来。
比较出乎意料的是,对于我这个“局外人”而言整个过程出奇的平静。堡底的人越来越多,旁边的天桥上也逐渐变得站满了人。有几位比较重要的人物来临,收到了热烈的掌声,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粤语;有一个学生乐团表演了一段乐曲,风格有点像甲壳虫的"Imagine",awesome。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基本没有人说话,警察暂时没有出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来到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是学生,我的身边坐满了十几岁的少男少女-_-' 我一向比较clumsy,所以几乎不敢动,只能双臂绕环捆住腿,以免不小心碰到这些脆弱可爱却又坚强勇敢的小生命导致什么误会-_-' 唯一宽慰的是我旁边也坐了一位年纪略大的女生,后来我们两个在漫长的静坐中都会轮流的打盹,困倦与焦虑紧张与气氛的沉重混杂在一起,感觉非常奇怪。最后,突然有一位年轻人喊了一声什么,所有人就刷的一下全部站了起来:全员撤出了!
(所以学。。弟学妹们是不是都在电报上的什么“堡底静坐群”聊的很high也事先安排了暗号?hmmm..... 为了防止被基站定位,我都没带手机)
离场的时候,因为静坐而放慢的心律陡然加速,走的异常之快。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细节,一位白人女孩迎面走来,并用惊恐的眼神死死的望着我。我有点好奇当时她的心境是哪般。只记得自己一路走,也经常迷路,只因为我确定,为了安全,不能坐公交,不能坐地铁,不能打的,这里更没有共享单车,即使有也显然不安全。。只能走路。所幸香港并不大,就算走上一整天,那也没关系。
事情远未结束。终于回到下榻处,却发现脚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水泡。决定出去买一些药品,刚一出大门,楼口居然冲进两名警察。
“7楼!”其中一个喊。这两个粤语字我听懂了。
Holy Jesus Motherfucking Christ!我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眼前天旋地转。
我就住在7楼!
警察一定会说,哈哈,大陆来的,这回收获大了!于是被拖上一条小船,送回内地,从此永远消失。No no no。。。幸好在香港当地有一个朋友,虽然关系不近,但至少知道他非常支持这场运动。于是我联系了他,告知了我可能遇到的麻烦和个人信息。我说,如果3天后我没有主动联系,就请把消息发出去。我其实非常不好意思,因为久未联系,却突然扔给他这么大一个包袱,着实过意不去,只是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忙。没想到朋友非常给力:“你能每天报平安吗?”顿时感到一阵暖流,心里的慌乱也平静下来。
接下来开始思考自己的options。发现除了face the music,没有其它选项。我开始删除手机里的数据,并且准备好了在警察扑上来前一键恢复出厂设置。同时,的确是把活的这些年都回顾了一下,因为根据自己的了解,狱中存在拷打死亡、重病的可能,即使能够健康的出来,国保也会时常造访,住房出行金融都会受限,更因有犯罪记录很难找到工作,记得一位曾经是记者、出狱后常年开卡车的前辈。。。看来,人生轨迹就将彻底改变。可是最令我担心的,是想象着被捕后家人崩溃的景象。。。
忐忑的回到下榻处,忐忑的上楼,从楼梯口望向楼道。。。无人。进门一看,一切正常,行李物品也没有被翻过的迹象。
Hmmmmm.........?
什么也没有发生!Nothing happened!
难道是虚惊一场?
。。。。。。
Hmmmmmmm………
好吧。。。至今我也不知道警察去做了什么,因为压根没敢问任何人!
但是担忧并未就此结束。也许港警通知了大陆,准备回去后拉人呢。所以仍然忐忑着,整晚忙着销赃灭迹,帽子口罩、外套、裤子、背包、鞋和水笔,被我散落在了香港的各个街角。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忙乱之中也被摔坏。不过,换个平安,也算值得。
直至最后,才开始处理那个折磨人的水泡。找到一处夜市,买到了针和酒精,并购置新鞋一双。卖酒精的药店貌似也是做大陆人生意的,类似的爱理不理(可是想想毒疫苗事件,也真是五味杂陈)。买针和鞋的则是街边小店,店员顿时nice很多,尤其是买针的铺子,几元钱的东西再次nice到我不好意思。鞋店则只有一位很文静的怀了孕的准妈妈,居然很晚了仍然没休息。如果哪天香港彻底大陆化,这些淳朴的小店估计也难逃被强拆的厄运吧。我想起了旺角鱼蛋革命。
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是大约一周以后。一切照常,仍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除了工作的心不在焉和与出差前的巨大反差导致自己再次被边缘化——嘛,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接着是长时间的极度疲惫。
回看这一段有惊无险的经历,只能说WTF,实在是太巧了。更重要的是:恐惧来源于未知。港警在所有人都有面部伪装的情况下,抓人的手段是什么;目标“违法”到什么程度会抓人,等等之类的“对手”的情报信息,我是一纸空白,所以造成了无端的惶恐。无知导致知识储备之不足,进而导致被动,切忌之。不过,这一段Near Death Experience也开始令我思考生命的意义,大概也是教训中的一个收获吧。
我还会再在香港行动一次吗。。大概率不会。不,不是“光荣冰室事件”之类的本土派歧视。我对文明社会那些自发的歧视基本免疫,极权中国的暴政和封闭造成了中国社会内部被强加/灌输/滋生的偏见歧视冷漠之异常严重,我都不愿提湖北人疫情之后受到的不公政策,只因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各种事情已经太多;从另一角度说即使香港有歧视,我也会把谴责的目光看向北方那个导致这些歧视的源头(大陆同理)。主要原因是,今天的反抗手段虽然有效,到了明天其有效性必然降低,因为对手自己也在不断的进化——这不仅仅是网络上曾经的世外桃源到今天炸号删贴喝茶判刑的演变一件事,而应该是一个普遍的简单规律。所以,一个行动方式这次使用过了,下次应该弃用。下次怎么搞,那,我也母鸡,鸡了也母岗啊。——只因极权中国多年,社会反抗基础已不存在,我想在有民间社会底子的香港不必如此,但在操作细节上仍应多变吧。
不过,确实感到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那个地方。回来之后每次看新闻,听到视频里不时传出的人行道灯的“滴滴”声,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是激动,亲切,梦想,人性的混合,勾起我对这座城市在政治重压下爆发出的巨大活力和反抗的回忆。我能同时感到深深的憎恨,中共正在扼杀一座美丽的城市和一群美丽的生命,扼杀之后的结果是今日中国遍地的walking dead。虽然大陆沦陷区没有自由世界的反抗手段,但是我明白,最基本的反抗,就是不要加入丧尸的行列,活出自己的文明和人性:I'm not dead, I'm phucking alive.
I will be 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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