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影誌 | 一條遊蕩的孤魂,從擁塞、曲折、沸騰、繁華的太平街說起
太平街在夜裡是繁華的。它的天空上游迴著許多聲音,是從底下的燈火飄上來的。聲音沿著魚骨狀的街巷,穿梭拐彎,左伸右扒,像是要找到一處安靜的地方,於是凡是縫隙便鑽,凡是溝壑便填,終於將整條街給翻過了一遍。太平街的一夜著實繁華,聲音很快漫過屋簷,滿溢出來,是小孩拿著玩具刀追逐鬥武的尖叫聲,是男女摟肩緊靠的低語,是燒烤串店家吆喝的粗聲。
從五一路的太平街口往南走進去兩百余米,賈誼的故居穩穩地嵌在一旁。這裡地理位置孤僻,遠離街屋,遠離商販,遠離人群,獨自座落於緩緩的斜坡上。牆厚,門高,磚灰,形體和軀架依舊,居所還完整地保留著,但仔細聽,裡面竟是一片空盪。
儘管這條街如此熱鬧,人聲在街上沸騰,但總有寂靜的地方,總有孤寂的居所。我站在那,感受到一陣無來由的悲哀。彷彿可以望見在燈光流聚的太平街,有一條孤魂在街上遊蕩,他是走在背景中的,在死口的角落,在曲折的拐角,在拉下的鐵捲門旁,在沾灰的鐵皮屋頂下,都是在這樣寂寥的地方。
我並未親眼所見,也並未聽見,只是能確切地感覺到一股違和,與這座孤零零的居處一樣,賈誼的痕跡和氣息靜悄悄地融進院子、城牆、弄堂的縫隙間,總是孤獨的,背負著苦難的。
賈誼年少得名,政績卓越。他多次進諫出策,取得優異表現。他的才華是很高,在官場上一路順利,從地方縣城到朝廷中央,路上的風景從三三兩兩、稀稀落落到重重疊疊、擠擠挨挨。當時的他望著來來去去的景色,內心在想什麼?堅定、志滿、無懼、無疑。京城人聲沸騰,文化氣息濃厚,華飾遍布街弄與大道。站在高聳的城牆上,從黑瓦之下望著人群與屋隅散落,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背後推著,是眼前的繁盛與數萬萬的百姓。
賈誼滿懷抱負,他如此相信著,就算前方稍有不暢,也是可以被忽視的、不礙路的,僅僅是作背景的雜音。但路總不可能是筆直無阻的,或許是把前半生的運給用盡了,後半生的他便是走走停停的下坡。
受讒言之災,他被貶謫到了長沙。長沙一片荒涼,一片蠻荒,圍繞它的是一條湘江,這條湘江溼潤了長沙的泥,卻帶來了別於北方的瘴癘之苦。賈誼這時萬念俱灰,望著這個異鄉,眼前的水不是北方的水,眼前升起的霧不是北方的霧,他遙望著京城方向,望不見,只有江岸無邊的水,和空中泛白的霧,這才意識到此生可能再也回不去京城了。這不僅是單純名利的失去,而是更深層,關於自身意義的喪失。於是不免落下淚來,以最純粹、最無掩飾的姿態蜷縮著,他的內心已不再如此堅定。誰能想到,當初眼前還是繁華錦衣,如今卻一無所有,人生竟會如此離奇。
他路過湘江寫下了《弔屈原賦》抒悲憤之情,在居所作《鵩鳥賦》抒發悲痛之情,自覺壽命不長,感慨憂憤。他似乎是陷入了深淵的絕望,這不是人生中短暫的過渡期,而是此生的永恆。即使如此,他仍在掙扎,他求索於老莊思想,齊生死,等禍福,以尋求自我解脫。
晚年的他似乎終於熬過了漫長的苦難,被文帝召見,後被任命為梁懷王太傅,輔佐文帝最寵愛的小兒子。他積藏了半生的思緒與謀略一傾而出,眼看他重回政壇,政論天下,自己的才能終於得以實現,但是,這是絕對的嗎?關於貶謫的夢時常於半夜纏繞著他,他的心境變得蒼老,明明依舊是壯年,卻彷彿步入衰老般地愁思度日。貶謫給他的生命添了許多道皺紋,那些悲痛、憤恨、失意、惆悵都刻在上面,一刻就是一輩子。
漢文帝十一年,賈誼隨梁懷王入朝,梁懷王卻墜馬而死,讓賈誼又再次感受到自己無常的命運,此後,他時常懊惱自己,深深自責,以淚水度終日。隔年,賈誼於憂鬱中去世,得年三十三歲。
我們終究無法知曉人生的最後他在思考些什麼。是悔恨自己的無力?還是在試圖摸索餘下日子的意義?或許他在床榻前曾說過,真誠地、不偽裝地、坦誠地回答,但是那些話早已被風吹散,在空中被撕碎、消解,融入一片黃澄澄的黃昏中,在屋宇聳立的漢朝中寂靜。
死後千年,無數文人墨客來到他的故居前,扣響深掩的大門,他們欽佩著他的文采氣勢,惋惜著他的身世遭遇,我估計也是其中一人,但除了凝視之外,我發現我什麼也做不了。
這一生無論有多少事蹟與思想,有多少鬱悶與渴望,在歷史面前,都顯得渺小而無力,漫長的河靜靜地淌著,聲音被遺忘,情感被沖淡,只留下了那孤獨的亡魂。
我們可以說他如同諸多的文學家一樣,在貶謫的苦難中創作了偉大的作品,因貶謫拓展了文學的深度,因貶謫開闊了文學的廣度。《弔屈原賦》、《鵩鳥賦》皆是上乘之作,是於深苦之中的壯美與哲思,是於失意之中的盪氣與悲傷。但我們不免提出質問:後世的評價,真的足以彌補時代之下詩人們的失意嗎?
我仔細地回顧了他的生平:年少志滿,因才華被賞識,政績卓越,屢次針砭時弊,進而遭受讒言被皇帝疏遠,貶謫長沙三年,召回京城,輔佐梁懷王,梁懷王墜馬身亡,一年後賈誼去世。
當一個人的一生被寫成文字時,所有的情緒與感受都將變得蒼白扁平。原來,這一生的豐富經歷對於我們後人都只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與研究,畢竟人不可能去體驗另一個人生,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我卻感到一種悲哀,一種世界之間互不相通因而孤獨的悲哀。
我想這種孤獨還會一直下去,從文明的誕生,從智慧的出現開始,一直延續到幾億年以後,所有物種灰飛煙滅時。能理解自己一生的只有自己。
如今的長沙繁華熱鬧,絲毫不見當年的荒野孤僻。城市林立,大屏幕在人來人往的大街道上掛著,古蹟受人崇敬,傳統風蘊猶存,新潮與歷史並行。
太平街的夜晚也是如此,人流如織,喧譁吵鬧,燈火懸掛,一陣氣流掠過街,黑瓦、白牆、木窗、霓虹燈、招牌、街燈、熱氣,那是一條街的世界。
我從入口走到賈誼的故居,才發現這裡實在安靜,離入口是多麼遙遠,幾乎望不見燈光與擁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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