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後記：《我不是英雄》

《我不是英雄》A Hero (2021)

伊朗導演阿斯哈法哈帝去年坎城評審團大獎的作品，一位因欠債而坐監的男子，在假釋休假期間「拾金不昩」，被獄方連同媒體捧為良心英雄。眼看債務和刑責都有望被償還與免除，男子卻被網路不明流言黑函指控其義行為造假，陷入將失去一切的困境。

法哈帝過去作品常處理中產階級的道德困境，透過曲折的情節讓角色陷入真相難明的兩難情境，藉此側寫伊朗社會的精神狀態。《我不是英雄》也是同一個路線，卻在角色階級上稍稍有些偏移，這次的主人公沒有任何知識階級的身份，他的道德感不再有某種道貌岸然或是偽善的特質，反而更像是低自尊下不自覺的浮誇裝飾，是一種討好人的面具與「面子」。光看角色初登場時就不時對人擠出笑容的神情，就和片名的「英雄」形像有了微妙的錯置。

然而法哈帝也並不是在醜化批評這個角色，只是拋下了對「英雄」「道德」的簡單想像。主角拾金不昧是真的，但也建立在他原本想賣掉金子卻發現價格不如想像之上，他四處張貼海報尋找失主，或是直接在獄方人員面前接聽失主電話，都像是不自覺的在賣弄。到後頭電視台採訪時他也很享受身上的光環，開心地說出他和獄方串通好不完全符合事實的說詞，好滿足一個更好聽的敘事。

從他和家人、女友的關係，小兒子對他的冷漠到認同，到債主對他的痛恨輕蔑，情節一方面描寫了他的無辜、可憐與可愛之處，另一方面也不斷暗示他的輕忽與活該。電影前段略顯神秘兮兮的敘事都讓觀眾難以全心認同這個角色的道德立場，然而中段後社會週遭過度的吹捧與隨之而來的懷疑，讓他被迫坐實說謊者的指控，編造虛假的證據好來證明他的「清白」，又讓人逐漸對他產生同情。在法哈帝電影中的伊朗社會，「英雄」變成一個曖昧、矛盾、脆弱的概念，人人渴望它、懷疑它，因此也無法真的成為它。

大眾對媚俗、煽情故事的渴望，在結尾高潮處到達了反身性的高度，當主角患有語言障礙的小兒子試著面對手機鏡頭向大眾懇求同情，電影鏡頭和手機鏡頭合為一體，銀幕內外的觀眾成為共謀，法哈帝此時既利用小孩哭泣的臉孔讓觀眾動情，也同時在揭露創作者和觀者身處的尷尬位置。而一旁主角終於看不下去憤而要求長官刪除檔案的激烈行為，是他單純地於心不忍，還是無法忍受兒子讓他丟臉？或是某種直覺上感知到讓兒子捲入大眾視線的恐怖？

當電影尾聲主角、女友、兒子三人在構圖上的合體（之前三人同場同框的機會很少），還是反應出了法哈帝對人物的同情與肯定，既使最終主角仍是一位失格的英雄，但他或許成了一個更好的父親、丈夫與更好的人。最後重回監獄一進一出的畫面，也像是再次強調不容許人們成為英雄的其實是這個社會。

（2022/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