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框架
上一次的文章提到「框架」這件事但被我中途轉向了,偶爾我還是會想它是如何影響我的生活,於是我想把它撿起來重新檢視一次:所謂「框架」背後談的可能是控制。
什麼時候意識到這件事的?這可能有一些未成形的、隱約的感覺,我想舉我修教育學程的一次經驗為例子:那一門課是經典的「班級經營」,也就是每個老師要熟練的必備教學技能。教授教學很認真,教導的內容涵蓋管理課堂的技巧、把握課堂的節奏、如何維持學生的注意力、如何制訂評量規定。整體而言這堂課很紮實,不過最後成為我放棄教育學程的原因之一。
我意識到:我無法做到向老師那樣好,我竟然也不想要這樣做。
「框架」預設一道階梯,按部就班就能抵達終點,但卻是被他人所規劃以及決定的。我覺得當時的我對教育的理解片面而且不夠成熟,混雜了一些對正規教育的質疑、對權威的恐懼與疏離;現在雖然也是,但是現在能夠比較自由地,用各種角度去詮釋那段經驗。
去書店晃晃的時候我偶爾還是會很好奇地翻翻某些跟教育相關的書,看看他們在談什麼議題,像是《失去山林的孩子》或者藍珮嘉的《拼教養》。《拼教養》裏頭花了一些篇幅討論實驗教育,我想起我曾經拜訪在華德福讀書的學妹家,在宜蘭。他們家沒有電視,窗台上擺設陶藝品,養兩隻毛茸茸的狗。她爸爸跟我們在沙發上漫無邊際地聊天,也聊到了他怎麼接觸到這樣的教育理念,參加了家長說明會後搬到宜蘭,決定過這樣接近自然的生活。傍晚我們在田邊放鞭炮、點燃仙女棒,在城市長大的我很像回到鄉下祖父母的家。
但是藍佩嘉的研究曾經指出實驗教育雖然比較強調自然成長,例如開設木工或者編織、藝術課程,又或者質疑傳統教育裡頭強調學科的評價方式,但這也陷入另一種框架,另一種教育的價值觀選擇,不是沒有矛盾的。這陣子,由於在準備開始教華語,我把成長求學的歷程回顧了一次,意識到很多框架都是早期就形成了,譬如習慣整天坐著不動,聽老師講課,不習慣發問以及表達意見;而我也思考自己為什麼需要那些框架,例如學習上是真的比較有效率?又或者只是教育者比較有效率?
再後來,偶然看到了瑟谷教育的想法時,我覺得它裡頭談的東西都很激進,追溯這個教育思想的源頭,背後可能是一些哲學理論。雖然創辦人自己認為這只是回歸平常,就是「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的教育負責」。瑟谷沒有任何結構性的課程,沒有評分與成績,只有在學生開口想要學習時再提供資源。這是信任孩子最後能夠成為他自己的模樣。
當然,失去了「框架」對老師本身來說也是個挑戰,失去了標準化的評量方式以及測驗,究竟要怎麼衡量進步呢?學生只能自己跟自己比較。瑟谷教育甚至排斥用任何形式,無論是勉強或者是溫柔地「引導」學生了,因為引導的背後就是有意圖在運作,企圖將未成形的陶土捏塑成一種形狀。嗯,我只覺得那像是道家的一任自然,無為而治。他們有幾點宣稱都讓我覺得很違反主流的價值觀:
- 「所謂的評量與比較都是對學生隱私權和自主權的侵害。」
- 「有些家長認為這種教育就是成天都在玩樂與遊蕩之間度過,剝奪孩子選擇以及機會,但也許孩子根本就不需要『更多』的選擇跟機會,他們沒必要滿足別人的期待。」
- 「這種教育也沒有想要改變世界,沒有特定的目標想要達成,因為改變世界的意圖根本上就是政治的。」
這些想法很砲火隆隆,要是逐條展開下去,感覺又會很不得了,光是定義的部分就可以講個一整天。感覺上受這樣教育的小孩會更早地去觸碰到「自由」、「責任」與「公共社會」這些概念。
控制是一套標準,想要讓事情保持在合理範圍內。我需要它,包含穩定的情緒,以及日常生活的自主性,但我又非常害怕它,包含人際關係上的控制。脫離了控制,不代表沒有界限,只是我忽略或者跨越了其他人重視或習以為常的界線。跨出界線之外是很令人不安的,也有可能令人抓狂。我想起在田野裡工作的人類學家,他們反對一套標準以及績效檢核,深入日常生活當中,有時候很規律地觀察與紀錄,有時候也很躁動且冒險犯難,但這樣的研究者訓練自己適應變動以及意外,隨時按照現實調整策略。
這也會接著帶到為什麼我關心原住民文化。這當然有很多原因,但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其實是很個人的,就是為什麼他們會有與我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文化?他們是怎麼看待「成為一個人」這件事?在台北讀書然後工作,我學會了在人際關係上或各種場合間遵守一種微妙的份際,以及各種婚喪喜慶的習俗應對,也許我表面上沒出過什麼差錯,但我始終並不能真正習慣。
第一次拜訪部落,要去找 Yukan 時已經是晚上,我們得知 Yukan 在某位原住民老人的告別式裡頭。當時朋友問我會不會在意?她說我不在意的話他們也不在意。於是我第一次見到 Yukan 的場合就是在葬禮上,一個棚子底下,大家坐在塑膠椅上談天。我感覺他們對死亡以及陌生面孔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忌諱,他們很自然地就開始講故事、討論小米的收成。嗯,我盡量避免看大廳的棺木,或盡量避免太多眼神接觸。當然,我的理解還是很膚淺而偏狹的,他們當然也有他們的 gaga ,只是那和我原生文化差異劇烈到另一種世界。我也時常處在兩種狀態之間,兩種文化之間,不斷地反思而且感到矛盾。
在部落裡我時常失去了時間感,正確的來說體會時間的方式不一樣。提倡時間管理的人說「你怎麼過一天,就會怎麼過一生」。但是時間並不僅是生產力以及效率,也是內在的律動以及感知,我什麼也都不做,只是看火在木頭之中跳躍燃燒,感覺風在臉上吹拂。這樣寫作的方式也讓我不太自在,但也許我還是抓到一個連結了,人類學家、教育學家、心理學家都關心人怎麼成為人,只是他們的方式很不一樣,人類學家感覺很講究種族與文化對人的影響,而教育學家思考的是人如何成為一個獨特的個體,而心理學家關注的則是人性當中的正常與不正常的光譜?以上有點過度簡化之嫌,也許這整個問題根本就是跨學科的,只是那特定的學術養成訓練讓他們戴上不同的濾鏡觀看同一個人。
沒有了控制,我還是會在日常當中面對各種不同的混亂以及不確定性。第二語言習得理論上有一種概念叫做模糊的容忍度,就是學習者能不能跨越那些矛盾而充滿例外的文法規則以及字詞來嫻熟另一種陌生語言。這也牽涉到對文化的開放心態。例如,很多語言表達的方式不會是絕對錯誤的,學習者有沒有辦法在這過渡時期感到自在並且運用,嘗試摸索語詞以及造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另外,也要習慣犯錯的不適感,一直練習從犯錯當中前進,不必慎重考慮到毫無瑕疵才開口。這種感覺很像生活或者目標的各種嘗試。
總而言之,以上這些想法同樣也是和「人」對話中逐漸成形的,我感覺在跟一個人對話的夠久,例如越過一個定量時間,交換以及爬梳了夠多人生經驗以及記憶,那樣的框架也就會漸漸浮現出來,在他們生命中開展的議題、困頓以及他們如何選擇,都會像太陽映照湖面,表現出一種神秘而奇異的色彩。選擇用文字記錄下來本來就會有一些缺失,缺失那些零散的思想碎片,或者難以捉摸的情緒。我希望我能夠開放而且尊重那些不同思想的交會,不要預設立場,也不必期待結果──無論是好是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