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心工人的人如何思考自己该干什么|接力访问052 子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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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津不喜欢“关心”这个词,太自上而下了,她想让自己摆脱的就是这个。
题图来自 Kin Li on Unsplash

原文刊載於小鳥文學

文|杨樱

我和子津见面的时候,位于北京皮村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拆了已经有半个月了。她没有特别强调这个消息。只是在聊起自己过往的时候,说自己当初就是被这个博物馆触动,想要留在那里做志愿者。在此之前,她对“工人”这个概念到底意味着什么几乎不了解。

“里面有一些和工人相关的物品,比如证件、工具,还有一些新闻报道。我以前没有看过这样的博物馆,这样的储存对我来说当时是有点震撼的。”

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大家都会缩短称呼,“打工博物馆”)的珍稀之处在于它是唯一一家由打工者自己创办的公益博物馆,所在地皮村位于北京东五环和东六环之间,和很多城中村一样,因为生活成本低廉而成为众多打工者的居住地。打工者自发这个属性决定了其叙事视角,展品很多来自打工者的捐献,以细致而微但又无比真实的角度记录城乡流动中工人身份、劳动关系、子女教育等等种种问题,在 5 月 20 日闭馆之前,有些人取回了属于自己的展品。

子津到这里的时间是 2017 年。她跟着大学社团参访“工友之家”,打工博物馆的组织机构,然后就留了下来——准确说,是住了下来。子津说话都很清淡,她说自己只不过打打杂,协助工作人员写点东西或者拍点照片。不过这些“打杂”的频率不低,临近毕业她也没有课了,为了方便,她住进了工友之家的宿舍。当时常住的志愿者只有她一个。

那一年冬天,北京大兴新建村火灾,随后开始安全隐患排查以及清理整治行动,皮村也在排查之列。子津是过程的经历者和目击者。她很快就发起高烧。惊吓。紧张。恐惧。很多场景她都是第一次经历,很多事情也超出了她的想象,只能回学校住了一段时间。不过春节之后,她又回到了皮村。

子津出生于 1998 年,个子小小,说话轻而慢,看着文弱。她说她毕业的时候根本没想普通投简历找工作的事。她想做点别的。


我其实是在“工友之家”才切实接触到“工人”的个体经验。在此之前,我在大学里一直是比较关注乡村的,不管是社团还是看书,还和老师同学一起去过四川广安做支教和调研。到了“工友之家”我发现它们是有关联的,是同一批人,从农村来到了城市。

如果再往前追溯,在高中的时候——现在说起来还蛮傻的——忘记了是看什么杂志,上面写一个人在山村里支教了一辈子,然后我就把理想设置成了这个。那个文章应该描写了山村的教育资源多么匮乏,老师如何在里面做教育工作。我当时被这个文章触动到,就和爸妈说这是我的理想,去山村里做老师,而且是最穷最穷的山村。爸妈只当我还太小。

其实这个理想还蛮支撑我的,高三对很多人来说都很痛苦,我当时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当然现在看会觉得强大本身是个很单维度的东西,很好的学校,很多知识——才能去完成我的理想。(考上北师大)不完全是顺着这个逻辑,但有一点因素在。

可能阴差阳错,我上了大学,反而不想去乡村做老师了,变成希望针对乡村做一些研究,当时会觉得这些东西属于更大范畴的改变。但是我后面跟着老师下乡之后,我就发现当一个人成为研究者,实在是太置身事外了,很多时候是带着冷漠在看一些东西,所以后来我慢慢希望自己可以做更多实践,也是在这个时候,我碰到了“工友之家”。

子津现在在广州 HOPE 学堂工作,一个服务于职校学生和老师的公益机构。从专业的继承性上看,这和子津研究生的学习方向一脉相承。北师大毕业之后,她被保送清华读教育专业,2020 年开始做职业教育的研究。我们从教育分流政策说起,有一段时间,都在聊职校生的诉求和特点。

一部分人去读普通高中,一部分人去职业教育,这不是两条平行线,而是有等级的。对于上职校的同学来说,会有一部分人很难摆脱“低人一等”的感觉。从实际他们未来走向来看,虽然职校的升学是逐步打通了,但还只是面向职校里的一部分人,对于职校里的很多人来说,未来从事的工作其实还是去工厂或者服务业。我们接触的一些学生,可能毕业两三年了依然没有很稳定的工作——我自己觉得不稳定的工作没有什么,包括我的很多朋友也不工作——但是我觉得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这一点,没有稳定的工作意味着可能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甚至可能负债,家人可能还需要他们给钱,这种生活对他们来说是很艰难的,然后他们必须得找到一个空位去干活,即便那个地方会让他遭遇到霸凌,他也必须得忍受。

很多职校生是在没有支持性的关系中成长起来的,比如遭遇过家庭暴力,比如因为成绩或者其他原因被忽视情感需求的,甚至被虐待,在学校比较边缘等等,可能这些东西就会转变成是在实习或者工作场所里的困境。针对这样的情况,我们会通过一些活动来促使他们在我们的活动小组里形成新的社会关系。比如戏剧、演出、团体辅导。

还有职业这一块。其实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愿意拧螺丝、端盘子了,不愿意去工厂了。我们会带他们去社会他们平时接触不到的地方,比如关注残障议题的咖啡厅,或者是智能制造自动化……帮忙联系这样的企业。包括跟他们讨论经常贴在他们身上一些标签,像“混日子”,就跟他们去讨论如何去理解类似的说法……

有一次子津和职校同学们去广州康乐鹭江,一个制衣村,一起拜访制衣厂的工人,了解他们的工作,访谈制衣厂的老板等等。这次活动结束之后,一个同学提到了自己的焦虑,“她说她的父母不希望她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对,是一个很狭窄潮湿的地方,很脏。这个同学自己也不想在那种地方工作。其实她没有直接这么说,我感觉她是担心自己最终还是会去那里。于是我就想办法,让她把她的焦虑整体表达出来。当时还有别的同学在,大家又聊了广州城中村的存在,以及和珠江新城这样的豪华地段的对比。”

子津觉得这样的对话很珍贵。有好几次,她提到了工作的价值感。她之前其实加入过另一家 NGO,因为有一次在 HOPE 学堂做志愿者才换到了这里。当时子津听大家聊打工的经历,表达很平淡,她却心潮澎湃。又站在一个很大的乒乓球室里看了一部纪录片,看到站在眼前的同学如何讨论自己的看法。当时子津觉得,价值感只有和具体经历事情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存在。她希望和对方发生对话,希望对话让彼此产生具体的感受和思考,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价值的。

“在 NGO 工作有很多情感劳动,很消耗能量,你会觉得自己得不到补充。和同学那种朋友式的相处和交流,比如读书的感受,事情的看法,会让我觉得这个工作是可持续的,但是以朋友方式相处这种事,也的确不常见。”

同学们对子津的认知是“社工”——“社工”不是职校学生会向往的工作,他们觉得又辛苦赚得又少,去工厂可能都更划算。在这种时候,子津反而很轻松,她举过一个例子,“对我自己来说,有时候我会和同学们有成为朋友的感觉,但那种时候比较少,比如当我们吃完饭一起躺在一个蒲团上休息,那种时候我会觉得很美好。”

我们之所以会聊到这个话题,是因为聊到子津和她工作对象之间平等与否,因为平等意味着很多讨论她是否可以感同身受,而不仅仅从议题层面表达自己的意见。这确实是一个复杂的话题。不过子津却说到之前另一种“不平等”,这也是她不愿在高校进行职校教育研究的原因。


“清华硕士”这个身份可能在我做研究的时候很困扰我,并且是我想要去回避的。我当时不会主动跟同学们说我的学历,因为我害怕去造成那种差异,而且我现在会觉得这种害怕本身是很自私的,因为我没有打算把自己敞开,我没有主动说是因为我想让他们跟我建立更好的关系和信任,但是这种所谓的信任,其实是我为了能够获取更多他们的信息,为了让他们向我敞开更多;与此同时,我在遮盖自己。这是很不对的。一个人,我希望 ta 敞开,但其实我没有打算去敞开自己。

在我做研究和写作的过程中,这都是一个困扰,我觉得自己没有处理得很好,但是我又不知道怎么去处理,或者说我害怕这样去处理,因为这样研究就会做得不好。不过,这个问题在 2021 年的时候解决了,因为我没有准备去做一个研究者。我不再把自己作为一个“窃取者”——这样说很严重,但其实这就是我很难受的一种感受,我当时确实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


2020 年,子津加入了一个叫做“打工谈”的播客内容小组。这个小组的神奇之处在于,虽然确实有少数几个发起者,但很快是靠彼此之间都不了解的志愿者在发起话题和制作内容。子津是早期加入的志愿者之一。她一直想做类似的事情,关注的契机也是想要了解疫情中打工者的状况。

邀请子津来接力的 3in 曾经做过一次播客嘉宾,谈他在货拉拉做搬家工人时的经历。“打工谈”的可贵之处在于,很多次节目都在直接呈现打工者本人的讲述,制作者保留了嘉宾的口音(方言而不是普通话)、背景音(可能找不到安静的地方录播客)以及干扰(一边录可能还要一边带小孩)……

子津觉得印象深刻的一期,嘉宾是一位她认识很久的工友。子津请他来讲一讲从离家到电子厂打工的过程,以及自己的人生经验。让她意外的地方在于,虽然俩人认识很久,对方从来没提到过自己各种被骗的经历。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点点头,说,“好惨”。子津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感觉打工谈更注重那种力量感,有些人的经历是很惨痛的,但好像在每个人的故事里,你都能感受到一些力量在。就是在经历很多事情之后,他们还在在努力地生活,或者对于这些经历会有反思。我觉得都是很有力量的东西。”她提起以前看过打工者演出的戏剧,她作为观众,会感受到“一种冲破枷锁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自己获得不曾有过的能量。


我最开始接触 NGO 的时候,会觉得它是一个让你奉献自己的机构。你要舍弃一些东西,你是为了别人,在某种意义上,你是在牺牲。我现在不这样觉得了。现在我会觉得我其实在完成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无私奉献。

当我感觉比较好的时候,是我觉得我支持到了别人,同时我自己是有收获的。如果这个事情没有办法给我带来快乐和满足,我觉得我也不会去做。那种精神上的满足也好,感受到那种关系的建立也好,它们对我来说是温暖的,也是支撑我走下去的一个原因。如果说自己是“奉献者”,反而把自己置于了很痛苦的道德高地。


Q:最近在做什么有趣的事?

A:我感觉没什么有趣的事。最近除了工作在尝试一些手工,版画、徽章还有其他材料。参与朋友活动,也跟学生们做。

Q:最近想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A:想要重新思考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从劳工转向职业教育是因为有压力,而我之所以在做职校是因为我接触的是年轻的工人。但是我还是觉得差了一点什么。有时候当我重新接触到和劳工有关的事情,我能感觉到不一样的内心,更能激起我动力的东西,但是职业教育会少很多。我还在衡量,在我确认有价值的东西和我能承受的代价之间我会遇到什么。

Q:想要推荐谁来接力?

A:小饼干。很喜欢她,读她写的心路历程,即使只是一些碎片,也会受到触动,奇妙地获得力量。我们有一些相似的经历,共情的同时,我觉得她勇敢又可爱。她会做各种活动,观鸟、漫游、攀岩等等,都很有趣,而且她很懂去哪儿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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