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金的足迹】伯明翰,奠定信仰的基础
托尔金的足迹 I:伯明翰,奠定信仰的基础
摄影/撰文 周仰
首发于澎湃·私家地理(2022/10/7)
九月,我开始在伯明翰城市大学读博士,对于这个英格兰中部城市,印象中只知道是曾经英国的工业中心之一,在后工业的今天无疑颇为落寞。这几乎不像是一个艺术学生会去的地方,不过确定录取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文学偶像托尔金(J. R. R. Tolkien)在英格兰最早的一段生活就在伯明翰,这一关联可谓惊喜,也使得去“非伦敦地区”生活变得更容易接受——毕竟很多人都说,英国只有两个地区,伦敦和“非伦敦”。
在英国,与《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作者、语文学家(philologist)托尔金关联最紧密的城市当然是牛津——1911至1913年作为学生,1925年成为牛津大学教授直至1959年退休,退休后近10年以及1971至1973托尔金生命的最后两年——可以说托尔金生命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在牛津度过;然而,伯明翰是他在英格兰的第一个家,在这里也发生过对托尔金的生命影响重大的事件,包括他母亲去世,以及遇见未来的妻子。
或许有必要从头开始,托尔金的父系家族大约在18世纪从德国移居英格兰,而母亲的萨菲尔德(Suffield)家族则来自与伯明翰毗邻的伍斯特郡(Worcestershire)。托尔金的父亲亚瑟(Arthur Reuel Tolkien,1857-1896)是一位银行经理,当他升职为布隆方丹分部银行的主管,便带着妻子梅贝尔(Mabel)搬去了南非,因此,托尔金于1892年1月3日出生于现南非奥兰治自由邦的布隆方丹。1895年,梅贝尔带着三岁的托尔金和一岁的弟弟希拉里(Hilary Arthur Reuel Tolkien)回英格兰探亲,却未曾料到他们留在南非的父亲因风湿热去世。这一变故让托尔金的小家庭失去了收入,于是梅贝尔带着两个幼子投奔了她自己住在伯明翰郊区的父母,之后,托尔金还会在伯明翰及周边辗转多处居所。抵达伯明翰一周之后,我开始探寻托尔金的足迹,考虑到交通的便利性,我的寻踪并未按照时间顺序进行。
除了他在古代语言和文本方面的专业研究,托尔金与大多数20世纪作家的显著区别之一在于他对于罗马天主教的虔诚信仰,位于伯明翰西南郊区埃格卑斯顿(Edgbaston)的奥拉托利会教堂(The Oratory Birmingham)大致可以说奠定了这份信仰的基础。奥拉托利会是一种罗马天主教神职人员的修行方式,1575年由圣菲力浦·奈利(Philip Romolo Neri)创建,与传统宗教机构不同的是,奥拉托利会成员不发誓愿,完全基于善念和信仰过集体的生活;1848年,英国的圣若望·亨利·纽曼(Saint John Henry Newman)将其引入英格兰,在伯明翰建立了英国的第一个奥拉托利会教堂,并于1852年迁到了埃格卑斯顿哈格利路(Hagley Road)的现址。
1900年前后,托尔金的母亲梅贝尔在基督信仰中找到了慰藉和平静,皈依了罗马天主教,这也导致她自己的萨菲尔德家族和夫家托尔金家族都与之几乎断绝往来,因为他们信奉新教。不过,这个小家庭得到了伯明翰奥拉托利会教堂的弗兰西斯·摩根神父(Father Francis Morgan)的帮助,他不仅提供了宗教和精神的支持,还常常自掏腰包为托尔金一家解决实际困难。1904年,年仅34岁的梅贝尔因急性糖尿病去世——胰岛素治疗要二十多年后才出现——临死前,她将两个儿子的监护权委托给摩根神父,此举对于托尔金的一生有着深远的影响,尤其在信仰方面,他曾在一封信中写道,自己“应当感激(自八岁起)在信仰中成长的过程,这一信仰给了我养料……”(托尔金书信第142号)
从我靠近市中心的住处到埃格卑斯顿只需要乘坐七站轨道车,因此把奥拉托利会教堂当作第一站是个不错的选择,我选了星期天中午的弥撒时间前往——教堂在弥撒前后的半小时会开放。伯明翰没有地铁,唯一的轨道交通就是地面的有轨车,速度倒是挺快,埃格卑斯顿村是其中一头的终点站,虽然叫“村”(village),却也不是真正的乡村,就是以居民区为主,没有太多商业设施。下了轨道车沿哈格利路向西步行五六分钟,会先看到另一处留有托尔金足迹的地点:普劳和哈罗旅馆(Plough & Harrow Hotel)。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已在欧洲大陆肆虐,新近取得牛津大学学位的托尔金应征入伍,被委任为兰开夏尔步兵团少尉,6月初,在被送往法国战场之前,托尔金和新婚妻子伊迪丝在普劳和哈罗旅馆度过了一晚。
如今的哈格利路是一条主干道,普劳和哈罗旅馆位于路的北侧,这座精美红砖建筑虽然不高,却颇为显眼。它是伯明翰最老的旅馆之一,始建于1704年,现在门口有个来自托尔金学会(Tolkien Society)的圆形蓝色牌子,写道“《魔戒》作者托尔金曾在此过夜”。推门进入,一种时间停滞感扑面而来,带花纹的地毯、壁纸和窗帘给人华丽又有些没落的感觉,一条分叉走廊尽头的窗前摆着一张巨大的木椅,雕花上刻着“英王爱德华七世曾经使用”。前台没有员工,我便径直走入,咖啡馆空间有几位客人正在整理打包,他们似乎是前一晚在此聚会并住宿。穿过咖啡馆就是通往楼上客房的楼梯,不见一人,脚下走廊的木板嘎吱作响,倒是觉得气氛有些诡异,让人联想到电影《闪灵》。托尔金夫妇曾经住过的116号房间门口并没有进一步的标识,简单转了一圈,也没有更多可看,便离开旅馆继续前往教堂。
奥拉托利会教堂与旅馆就隔着一条小小的水厂路(Waterworks Road),或许因为与类似修道院的居住空间连为一体,从外观上它并不像英国更常见的那种伫立于小广场中央的教堂建筑。约两三层楼高的红砖墙看起来有些拒人千里,只在一边有个小小的门洞,侧上方是穿着红衣的圣若望·亨利·纽曼肖像。走进去倒是别有洞天,小门连接着拱廊,左手边则是一个带喷泉的小花园,阳光显现,气氛变得亲切起来。教堂空间在花园后面,门口同样是拱廊。似乎正逢前一场弥撒结束,许多人走出来,三三两两地聊天,传递出强烈的社区感。
教堂空间本身还是相当肃穆,天光从拱形屋顶和主祭坛前的穹顶的窗子射下来,为中部空间提供了足够的光,两侧幽暗的柱廊则点缀着烛火,而位于拱顶天窗边上的聚光灯则恰当地照亮了走廊中的圣人塑像。人们绕着走廊,纷纷用手触碰塑像,跪坐在圣像前读经,或者在离开教堂前对着正前方的十字架行单膝跪地的礼。素来觉得英国在宗教方面算是世俗化程度颇高的国家,见到这样的场面让人意外又感动——让我感动的倒不是宗教本身,而是这种虔诚所传达出的恒久感,我想象一个多世纪前少年的托尔金在此处见到并且参与其中的大概是同样的场景吧,那个时期,虽然托尔金并未实际居住在奥拉托利会教堂里,却在情感上将这里当作了家。顺着进门左手边的柱廊走到头,有一个独立的侧祭坛,晨祷时十多岁时托尔金会在此担任摩根神父的助手。侧祭坛的蜡烛架有着漂亮的八芒星装饰,很多年后,托尔金会将八芒星的图案融入他为精灵家族创作的纹章之中。
中午这场弥撒持续约一个小时,只是教堂空间带来巨大的混响,坐在最后一排我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清台上的神父在讲什么,但间或出现的管风琴音乐十分震撼。弥撒结束后,与一位神父搭话得知教堂还有一个博物馆,其中留有梅贝尔的遗物和摩根神父的书,但需预约参观,看来还有必要重访。从教堂出来沿水厂路向北走,有两座塔楼:佩罗特的荒谬高塔(Perrott's Folly)和水厂塔(Waterworks Tower)——几乎所有关于伯明翰托尔金足迹的旅游介绍都会说,正是它们给了他《魔戒》中邪恶双塔的灵感,然而看到实物就会意识到这种说法之牵强。现实中,佩罗特的荒谬高塔外墙为红砖,塔顶有城垛造型,高度29米,1758年由一个叫约翰·佩罗特的人建造,原本或许用来瞭望他的狩猎场,1884年这座塔成了英国最早的气象站。水厂塔大约建于1870年,目测高度与前一座塔接近,现在也呈现出年久失修的态势,顶上的雕花窗格脱落了一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两座塔在气势上都与托尔金笔下艾森加德的欧尔桑克或者魔多的巴拉督尔相去甚远,即便对十几岁的少年来说,也谈不上有压迫感。
在这个城郊居民区的周日,要找个开着的餐饮店并不容易,根据导航,我要穿过主干道然后沿着海菲尔德路(Highfield Road)向南走,过程中,意外发现路对面的一座白色房子门口有蓝色圆牌。吃过午饭回来去看这房子,原来是海菲尔德路4号,托尔金1910至1911年的住所,也是他在伯明翰的最后一个固定地址。现在,这里是一所幼儿园,遗憾不能入内参观,但这个发现让我萌生了去找托尔金在这个区域另外两处住所的念头。1904年,梅贝尔去世后,兄弟俩住进了斯特灵路(Stirling Road)25号,这是他们的一位姨妈家,她倒不会因为信仰的原因将两个侄子赶出去——另一方面,摩根神父每月支付给她4英镑16先令,这是她十分需要的经济补偿。不过,这位姨妈对两兄弟也谈不上关爱,托尔金和弟弟在此过得并不快乐,或许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们更倾向于把教堂当成家。斯特灵路25号离水厂塔步行也就几分钟,这一路都是英国典型的两三层联排别墅式民居。25号差不多在路尽头,门口一棵冬青树伸展着带尖刺的叶子。如今,这幢房子看起来不算新,但我并不是建筑方面的专家,无法判断它是否1904年之前就已建成,况且,门口并没有挂上托尔金学会的蓝色圆牌。(回家后在网上搜索这条路房产的租售信息,显示这属于“维多利亚式住房”[Victorian townhouse],即1837年至1901年英国出现的特殊住宅风格,那么这25号倒有可能确为托尔金住过的房子。)
1908年夏天,摩根神父带托尔金兄弟去海边度假时发现他们对斯特灵路的真实感受,便决定为他们另寻住处。教堂背后杜奇斯路37号的福克纳太太(Mrs Faulkner)同意让两兄弟寄宿,此时她家中还有另一位寄宿者,伊迪丝·布拉特(Edith Bratt),她是伍尔弗汉普顿的法兰西丝·布拉特(Frances Bratt)的私生女。伊迪丝14岁丧母,与托尔金可谓同病相怜。很快,16岁的托尔金就和19岁的伊迪丝相恋,但摩根神父并不赞同这段情感,一方面他担心这会影响托尔金的牛津大学入学考试,另一方面,伊迪丝是新教徒。因此,他禁止托尔金在21岁前与伊迪丝约会——当时,21岁才是法律意义上的成年——托尔金遵守了摩根神父的规定,并在21岁生日当晚给伊迪丝写信求婚。或许对于今天的人来说,这种顺从难以理解,但从中我们可以窥见托尔金对于信仰的一丝不苟。现在的杜奇斯路一侧是建筑工地,另一侧的房子看起来像是公租房,显然是20世纪后半叶的产物,虽然也有37这个门牌号,但不可能是托尔金生命中的那重要的杜奇斯路37号了。这段情感插曲之后,摩根神父再次为托尔金兄弟更换住处,便是此前路过的海菲尔德路4号了。
根据谷歌地图,距离斯特灵路和杜奇斯路几步之遥,有一处小湖,这是埃格卑斯顿蓄水池,与伯明翰市区的运河相连。穿过安静的别墅居民区,陡然出现高大的树木,一个小小的开口连着一条林间坡道,通向湖边。不少人在此散步或者遛狗,而虽是人工湖,其浅滩也吸引了大量水鸟。湖边有修葺整洁的路,可以骑车,但在林木间还有一条更窄更僻静的足径。虽然目前的资料并未提及托尔金曾经去过此处人工湖,但我猜测,爱好大自然的托尔金不太可能错过这片树林。踏上林间足径的前几分钟,我甚至感受到某种不属于此世的气息。即便这里太小了,不足以被当作任何意味上的“灵感来源”,但对于热爱托尔金作品的读者来说,任何一片树林都可以是通往中洲记忆的入口。天色渐晚,这处林地正好当作这一日托尔金寻踪最自然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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