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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韓炳哲《倦怠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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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鬱的人會抱怨:「沒有什麼是可能的。」但這種情形只有在一個相信「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社會才可能出現。

這禮拜開始上講授韓炳哲著作的課程,他的書基本上都是短小精悍,主題明確的社會分析,內容大抵上讀得懂,不會過於艱澀,頗適合非哲學專業人士讀。他的書另一特色在於「及時」切入當下這二十年來的社會脈絡,能對如今資訊社會的問題提出見解。

《倦怠社會》首先提出了上世紀社會到今天的典範轉移。上世紀是免疫時代,典型姿態是攻擊與防禦,典型動作是排除外來者,「否定性」成為核心要素,無論他者的特徵為何,都要全副武裝把控著防線,將差異排除。這是一個規訓社會,特別符合傅柯的理論,在這樣的社會裡,個人受到許多限制,動詞是「不可以-不允許」和「應該」。

如今我們的社會轉變成了「能夠」的社會。後現代社會中的「差異性」不再被視為是需要排除的他者性,因此免疫系統失效,「外來者」變身異國情調之人和觀光客,這些人擺脫了「免疫防禦要攻擊的對象」。

由此,人類一腳從「否定性」的免疫社會離開,另一腳就踏進了「肯定性」的消費/資訊社會。肯定性是新形式的暴力,因躲過了免疫系統的排他效應,而真正潛入到系統內部,成為「相同者」,也因此形成了巨大的破壞力的前提。這種暴力並非舊社會的「剝奪排斥,而是飽和滿足,不是單一,而是全面,所以不是可以直接感知到的狀態。」

在這裡韓炳哲似乎沒有想要論述何以產生此種新型暴力的具體邏輯推演,但作為當代人想必能感同身受,我們被拋到了網路無邊的訊息海中,縮成一粒微不足道的閃光點,疲於奔命應付不斷閃現的片段。同時,所有經驗都被割裂成非連續樣態,如同拉岡所說的內在「要求」的永遠匱乏,我們得到的永遠無法滿足那不可能滿足的慾望。飢渴成為常態。

書中提出了兩個時代不同的代表建築群,作為半吊子寫作者的我,不禁對此段所呈現出來的小說擴展的可能性感到興奮。

法國哲學家傅柯曾在他一系列的著作中分析由醫院、瘋人院、監獄、營房和工廠形塑而成的規訓社會,但這樣的論述已經不再適用於當今的社會。當今社會所在之處,早就由完全不同的機構分隔開來,也就是一個由健身房、辦公大樓、銀行、機場、購物中心和基因實驗室建構的社會。二十一世紀的社會不再是規訓社會,而是功績社會。這個社會的居民也不再叫做「服從主體」,而是「功績主體」,其表現像個企業家。

然而這種從規訓社會到功績社會的轉變其實遵循的都是同一套邏輯,即生產極大化。相比前者的壓迫勞動,後者顯然更能提升生產力。功績主體比規訓主體是更好的生產者,而來自於「應該」的無上命令,並未因規訓社會的過去而喪失了這種權力,而是將此權力交到了「能夠」手上,「能夠」帶來了自由的假象,細想就會發現,我們幾乎不能不「能夠」,我們只能「能夠」,但我們以為自己選擇了「能夠」。如同「成為自己」或「成就自我」這樣的話語,正展現了我們無法接受當下的自己,並幻想有另一個自己。一個「理想自我」。

由此,本世紀最廣泛的疾病之一,憂鬱症,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勢不可擋。在韓炳哲看來,功績社會是使憂鬱症大範圍發生的元兇。在功績社會,「每個人被迫隨身帶著他的勞改營」(這句話也很漂亮),每個人同時是自身的主人與僕人,壓迫從外在變成了內在(在這方面,我仍認為外在壓迫依舊存在,不可忽視。我們很難假定資本家、父權或國家不再是個問題)。

憂鬱的人像是「勞動動物」,那種會剝削自己的動物。更確切地說,他們之所以這麼做,是心甘情願的,完全沒有任何外來的威脅逼迫,他們同時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自身」,確切地說,仍然屬於免疫學的範疇。雖然憂鬱擺脫了免疫防禦那種形態的思維架構,但是在掙脫的那一刻,功績主體便不再「具有能力」。憂鬱一開始是「創造力」和「能力」露出疲態。憂鬱的人會抱怨:「沒有什麼是可能的。」但這種情形只有在一個相信「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社會才可能出現。自身的能力達到極限的狀況下,仍然要求自己做出成果或貢獻心力(亦即「不再能夠的能夠」),將引發破壞性的自我譴責和自我攻擊行為,功績主體於是陷入與自身的戰爭中,而憂鬱症患者就是這場內在戰爭中的傷殘者。憂鬱症是人們深受過度積極正面之苦所引發的社會疾病,而它反映的,正是自己對自己發動戰爭的人性。

韓炳哲不認同鄂蘭的積極,在此過度積極的社會裡,我們不加選擇地應對紛繁雜亂的資訊,並重拾了「多工作業」的能力,這種能力在遠古人類和野生動物身上很常見,對刺激異常敏感,始終將注意力打散。Facebook、IG和Tiktok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人類所接受的萬千訊息,幾乎沒有一則是重要的,也沒有花足夠的心思深入,卻得匆匆做出決定,以趕往下一則毫無意義的新訊息。我們失去了專注的能力,無法讀長文(遑論書籍),無法深入,我們解決表層問題,但不根除。文明走入了野蠻狀態,淺薄與標籤化橫行,反智反權威,彷彿一切都可以很輕鬆就獲取,而那些提出警告的人都被邊緣化。

這種不安的感覺從何而來的呢?韓炳哲以失去信仰的現代狀況去解釋(老一套),面臨短暫易逝且沒有歸處的生命,「去敘事化」的世界讓人絕望,所以生命只剩下赤裸的身軀,如尼采所說,健康被抬到了女神的地位。在這裏,「人們以過度的活動、歇斯底里的勞動和生產,來回應變得赤裸而極為短暫易逝的生命。」但過度的積極性只會逆轉成過度被動,我們沈淪於蜂擁而至的刺激,由此產生非常可笑的錯覺:越是積極,越是自由。

可以說,我們每個人都變成了一台電腦(此論斷和《網路讓我們變笨》有相通之處,所有行為都會受到工具重塑,並潛移默化改變觀念)。

因為電腦不受任何「他者性」的限制,它是一台積極主動的機器。那正是白癡學者的傑作,由於他自閉症患者般的自我參照,還有缺少負面性,才會做出那種只有運算功能的機器。在世界普遍積極化、正面化的過程中,不管是人類或社會,都變成了一台「自我封閉的效能機器」。也可以說,拼命致力於效能極大化,結果卻揚棄了否定性,因為否定性會減緩原本應該加快速度的過程。如果說人類這種生物具有「否定性的特質」,那麼世界全面的積極化,將導致相當危險的後果。根據黑格爾的見解,正因為否定性,才讓此在保持生氣蓬勃的狀態。

可見韓炳哲一直推崇的是找回這種否定性,尤其是一種能作用於時間的否定性,使時間停下來,提倡一種不作為的力量。他特別區分了「不作為」與「無能」的不同(那些搞概念的人最喜歡的遊戲又來了,什麼否定的否定,虛構的虛構之類的),「無能」實則是積極正面(請注意他反對積極),因為「無能」是「沒有能力去做一些事情」,這不是拒絕,更像是有心無力。「無能」和事情總是綁定在一起,而「不作為」則不跟任何事綁在一起。

否定性的力量與沈思總是綁在一起,只有在拒絕了大部分事情之後,得到空白的時間,才有專注的本錢。關於書名《倦怠社會》,讀到此或許會誤以為是批判倦怠社會,但要看你從什麼角度去解讀,更好的說法是,韓炳哲否決了一種,抬高了另一種。我們如今的倦怠是一種「單獨的倦怠」,也就是一種你累,我累,但互相疏離的倦怠。而對於共同的倦怠,他提出了下列的看法。

深層的疲累鬆開了身分認同的箝制。事物的邊緣閃爍發光、顫動著,變得比較不確定、比較可滲透,而且稍微失去一點堅持。這個特殊的「不感興趣」賦予事物一種「友善的氛圍」,消融了與他者之間的僵硬界線:「在這樣基本的疲倦中,事物不會只為了自己而出現,而是與他者相伴而生,即使只有少數事物,到最後所有一切也會聚合在一起。」這種疲倦促成深刻的友善,並且使一個既沒有隸屬關係,也沒有親屬關係的社群成為可能。

這是一種與他人連結,能構築社群,且完全去目的性的倦怠。

「精疲力竭的倦怠」是具有積極正面力量的疲倦,讓我們沒有能力「去做一些事情」;啓發性的倦怠則具有「否定力量」,也就是「什麼都不去做」的倦怠。還有安息日,其最原始的意義是「停止,什麼都不去做」的日子——從「帶有目的性做事」的日子釋放出來,套用海德格的話,就是從每個焦慮擔憂中解放出來。

他建議的無所事事的倦怠,能把我們從無限「目的-手段-目的-手段」的輪迴中拯救出來。在此種倦怠中,我們在連結彼此的同時,也觸發了班雅明所謂的「從經驗的蛋孵出的夢鳥」,他們都訴求停止的時間。而在我看來,這種停止的時間不能是一種帶有目的性的休息,如同如今的週休二日制度,禮拜六是綁定了禮拜五的休息日,而禮拜天則是為了下禮拜的工作而準備,如今這種完全以工作為導向的休息日制度,也導致許多人都形成了這種看法——休息是為了更好的工作。休息完全成為了附屬。我們恐懼無用的事情,因為「沒有用」是對生活的否定,那些否定像尖刺一般從線性生命裡凸出來,無法壓平。所以,哲學有什麼用?文學又有什麼用?這樣的問題之所以會出現,這些領域之所以愈來愈被邊緣化,正是因為我們生存的這個社會,都變成了以目的為導向的自我剝削的功績社會。在此,韓炳哲呼籲的是一種「具有療癒力的倦怠」。

在最後,我想以以下這段作結。

資本主義經濟將求生存加以絕對化,關注的不是「美好」生活,而且受到更多資本能繁殖更多生命、更多財產能促進生活的幻想滋養。生與死硬生生被無情區分開來,使生命僵化得有如鬼魅一般。對美好生活的關注,轉變成歇斯底里的求生存。生命壓縮到只剩攸關生死存亡的生物過程,因此顯得赤裸裸。剝奪了任何的敘事性,同時也奪走了「活力」。生命活力要比單純的生命力和健康複雜許多。健康這種瘋狂妄想,肇因於生命變得像硬幣一樣赤裸裸,失去了敘事內涵和價值。由於社會分裂切割以及社會性受到腐蝕,只剩「自我的身體」,因此不惜任何代價也要維持健康。理想價值喪失了,自我除了「展示價值」之外,就只剩「健康價值」了。裸命導致任何的拓撲關係和目的消失,只求身體的健康。健康變成自我參照,逐漸空洞,最後成為一種「沒有目的的目的」。
後記
今天上紀老師的課,後悔一直沒時間報名,老師既幽默又博學,授課時也充滿了熱情,跳來跳去的動作極多。很開心台灣有如此多學院外的教學資源,目前遇到的大部分都很不錯。關於當代社會,更準確地說是網路世代的深度討論,我認為在中文書的世界裡一直都是匱乏的。有許多討論到網路、科技與AI的書籍,但與普通人的生活樣態有一定差距,更想不通的是何以在小說作品上特別稀缺。小說是一種從個殊到普遍的敘事遊戲,理應更好捕捉幽微的時代氛圍,卻遠遠落後於這些社科類書籍和詩。當小說再也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又有什麼理由責怪沒有人讀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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