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在太平洋岸 | Madras: 在唯一的中餐馆相遇
哇,这个系列终于更新了。但没有问题,小目标是今年写完嘛!
这次以车为家,独行游牧的旅程,已经来到了俄勒冈的中部山区。比起已经挺冷门的海岸线,这片区域就更是隐藏关卡了——降雨丰富,绿意融融,森林中溪水四散奔流。在地势起伏处,常有精巧的瀑布,水流潺湲,周围苔藓疯长,自带不少的神秘气场。雪山下的小镇逐水而居,在终日的阴云下,点缀在山间谷地。这里不是观光客蜂拥的打卡地,但却是不少户外大神的隐秘据点。
这片充满秘境和惊喜的林区,当然值得我单独出一期攻略向的文章(这不就来给小目标增加难度了)。不过今天,我们先讲故事。
回到六月初的俄勒冈。
从狗山开始下的大雨,整夜都未曾停歇。但躺在车里听雨滴敲打顶盖的声音,倒是意外地让人安心。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早上,才算是有机会逛逛这片营地。
这里是胡德山(Mount Hood)脚下的农庄,农场主划了一块地方给人扎营。在公路两旁,大片的樱桃树花期刚过,新鲜抽绿的枝条上,开始长出不显眼的果实。安静整齐的果园,映衬在背后的雪山下,真是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啊——
除了看不到雪山之外……
对的,今天依旧是凄风惨雨的一天。在营地里还只是下着毛毛雨,我还在雨中煮了个浪漫的早餐,可随着靠近山区海拔升高,我终于是一头扎进了一团积雨云里。在号称胡德山最佳观赏点的Trillium Lake,我看到的是这样的……
不过看雪山,本就是件忍耐度、平常心、好运气缺一不可的事情。君不见在遥远北方的阿拉斯加,想一睹Denali芳容的人常常得等上一周呢!这样想来,胡德山的神隐似乎也没那么让人难受了。只是为了发泄郁闷,也是两天都在荒郊野外煮燕麦啃能量棒实在受不了,我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在离开雨带后的第一座小镇吃顿好的!
于是这漫长的雨带,就把我带到了一个半小时车程外的Madras. 这里已到了喀斯喀特山脉的干旱东坡,积雨云无力再进,只能把西边天际线的雪山背景完全遮盖。没有海岸线的雨雾迷蒙,也还没到内陆沙漠的荒凉狂野,Madras是那种最没有特色的美国小城——从洲际公路两边辐射出去的,有整整好几个街区的居民区。人人住大宅子,院前停着大汽车,市中心的大超市,旁边配着大公园。基建虽已有些年代感,却还是隐约秀着单极强国的肌肉。
生活在湾区,总让人沉浸在美国梦的错觉里。走在街上,不同肤色、不同背景的人并肩而行,不管碰见好事坏事,总有个万能的解释——啊,diversity!但在这些内陆小镇,美国依然是那个单一种族的地盘。没有什么族群社区,只有绝对的多数和少数。人头攒动的,挂着标语的市政厅,满街的炸鸡汉堡、美式taco,无不在宣示着这小城的集体意志。
因此我对这里唯一的中餐厅本来不抱希望的,这当然会是一家和中餐毫无关系的——美式中餐店了。进城加油时在yelp上瞄了一眼,左宗棠鸡,芙蓉蛋,什么鬼炒面……我都能猜到今天的幸运饼干上写着什么了。
毕竟,在美国开日本餐厅的可能是日本人、中国人、韩国人,乃至东南亚人,但“中餐厅”里坐镇的大厨,则很可能长着一张你完全不知道他和这个菜系有什么关系的拉丁美洲脸。
但当我一进门,首先见到的居然是张亚洲面孔,还是愣了一下。前台的小哥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看我皱着眉读完他们的菜单,很勉强地点了两份看起来正常一点的炒牛肉和青菜之后,才试探着问了一句:“中国人?”得到我的点头,他很高兴,但又有些肉眼可见的紧张:
“那我建议你就别看这菜单了,这是给美国人看的。想吃啥就让我们做吧。”
简直是个美式中餐的起源故事。一百多年前,当华人远渡到南边将被称作“旧金山”的城市,斗折的街巷里开始挂起大红的灯笼。为了在白人至上的社区里扎根,他们杂糅着故土的经验、在地的材料,和对美国人口味的揣测和模仿,创造了一张几乎全美通行的中餐菜单,而上面酸甜黏糊的东西,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可能比法国鹅肝还要陌生。
当然了,在今天被新一代移民改造成功的湾区,你可以吃到最正宗的任何中国菜系。不管本土的进口的不卖的违法的食材,新式中餐馆通通有办法搞到手,然后也不必顾美国人的脸色,想怎么中式煎炒炖煮就怎么来。
可这一切永远都不会在Madras发生,这座人口不到5000的小城,遥远的雪山天际线,只容得下一家中餐馆。他们的生活也总会带着些分裂感——他们会在白天迎接着街坊客人,把橘子酱淋到炸好的鸡块上,成就了周围孩子童年的味道,也许却从来没自己尝上几口;等到街灯亮起,前门落闸,他们在后厨将鸡丁切碎,撒上一大把干辣椒,在热锅翻滚烫的油里,辣味浸透了整个小饭厅。在小城陷入安静的时候,他们也终于放下整天的经营,迎接一顿私密的家庭晚餐。
这回他们是以家宴的规格待我了。与其说是我随便点菜,不如说是小哥告诉我他喜欢吃什么。十五分钟后,我就得到了用这个方式炒出来的辣子鸡,渗着晶莹一层油的自家腊肉,还有下了很多蒜蓉的炒青菜,随便一个放出来都能引起白人小镇恐慌的程度——连我这个广东人看到这个辣椒的程度都非常恐慌,只好配上大碗清爽的米饭。
上菜的时候,在后厨的妈妈亲自端着盘子出来。她浓重的湖南口音,于我的听感上不比听英语轻松:
“自驾经过马德拉斯(用文字写出实在失其音调之精髓)的也不少,但进来吃饭的真不多见嘞……这里不是大城市哟,华人就四五家子吧……”难怪她得每天做炒杂碎了,总不能靠这四五家客人开张。黏糊糊、湿溜溜的勾芡炒一切,再加一丁点原装中餐酱料,就足以让小城的食客们高呼amazing。
“你之后去哪里哟?啊,湾区好,旧金山中国菜多,我们有的货得从温哥华找过来嘞,现在封锁了更不好弄了……”
“这个腊肉好不啦,我们自己在院子里晒的咯,你多吃,美国人不吃这个的……”
要不是来了一帮刚打完球的年轻人,坐下来就风风火火地点了好几份炒饭,她恐怕要一直在这聊下去了。
但怎么说呢,也许是Madras没有华人超市里远渡重洋的酱料吧,也许是厨房的锅里刚做了好多份外卖吧,又或许是厨师妈妈也好久没有实在闻过家乡的灶火气了吧。这份专为我而做的真·辣子鸡,上面也还是粘上了少许玉米淀粉,好像勾了个美式的、奇怪的芡。
【下集预告】出发的时候好像漫长得都不知道要怎么应付的旅程,突然就到了尾声。当沙斯塔山(Mount Shasta)出现在天际线里的时候,我就回到了加州地界。在休息站里啃着熟悉的In&Out汉堡,计划着拉森火山国家公园(Lassen Volcanic NP),这个长夜的气温骤降到了0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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