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進擊的動漫】人、神、機器和動物的記憶，與二次元世界
文｜李譯喬
一
相較同代香港人，無論動畫抑或漫畫我都看得不多，甚至少於我生之前寫就「小玉典珠釵／鉛華求長埋」、「庵中孤清清／長平難逃情」，與古爲徒那位詞人 ── 傳說林夕本來不看漫畫，直至朋友委以漫畫爲題包辦一張「概念大碟」、送去一棟一棟漫畫書供其閉關修煉，煉成一張包裝精美的個人音樂專輯，收錄〈大雄〉、〈愛與誠〉、〈飄流教室〉多首膾炙人口之作，封面封底模仿日本漫畫印刷於書套之上，內頁更綴以歌手扮演不同漫畫角色造型照片 ── 儘管歌詞未必有助我們認識同名漫畫作品，例如《愛與誠》主人公究竟養貓養狗還是兼容並蓄，筆者至今不得而知。
那是我所購買第一張唱片，唱片舖風貌與顧客形象恰如歌手古巨基與後輩呂爵安近年重唱〈飄流教室〉音樂錄影帶所示，只差母校的校服帥氣一點 ── 此曲並非碟中主打歌、當年亦未派送各大電臺（簡稱「派台」）拜託友臺多加播放，得知歌手本人、其他歌迷與我同樣念念不忘此作，市場力量亦足以支持我的最愛歷久彌新，痛快如沐高山流水。至於全碟最切合主題、最忠於原著一作，還數冠軍歌〈大雄〉模擬藤子．F．不二雄漫畫《多啦 A 夢》（舊譯《叮噹》）男主角野比大雄口吻向女主角源靜香示愛，音樂錄像更請來聲演貓形機器人超過 20 年動畫配音員林保全助陣 ── 那是一個叮噹的時代，十年後黃偉文爲張敬軒疾書〈青春常駐〉，仍以叮噹入詞：「叮噹可否不要老／伴我長高？」可恨這是設問句，歌者與詞人早有答案：「那段年月有多好／怎麼以後看不到 …… 時光這個壞人偏卻冷酷如許／離場慢些也不許。」
二
而我所蒐集第一套漫畫書題爲《鋼之鍊金術師》，作者荒川弘，動畫 2005 年於香港播放，粵語版主題曲〈不死傳說〉交由同年叱咤樂壇我最喜愛男歌手兼金獎男歌手陳奕迅演繹，可知電視臺頗寄厚望。由於動畫播放與漫畫連載速度不一，兩者劇情漸見分歧、結局大異其趣，2009 年又製作新一輯忠於漫畫者、命名爲《鋼之鍊金術師 FA》，以茲識別。
至於繁體中文漫畫，同樣「鬧雙胞」，港臺兩地分別授權玉皇朝公司與東立社出版，加上若干期數附送初版限定贈品，收集期間講究版本長達六年，難怪後來拜讀艾可 (Umberto Eco)《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一見如故。獲贈幾款藏品當中，小冊子《焰之鍊金術師》尤其宋人燕石、深得我心，主角馬斯丹上校爲掌握最高權力以實現政治理想不惜背負「軍犬」駡名加入軍國體制，卒之百忍成金如臺灣地區領導人（笑）李登輝，其經歷鼓勵青年立志，甚或更勝《鋼鍊》本傳 ──《鋼鍊》說教味之濃厚，見於記憶中動畫主人公愛德華每集開塲，總要獨白一遍：「人唔作出犧牲，就唔會得到任何收穫；如果想得到一樣嘢，就一定要付出對等嘅代價，呢點就係鍊金術嘅基本原則，等價交換。」相信 21 世紀 00 年代「選中嘅細路」都耳熟能詳，道理與經濟學家佛利民 (Milton Friedman) 所謂「免費午餐，絕無其事」(There ain't no such thing as a free lunch)、勞思光《歷史之懲罰》論述「交換經濟的原則下，人必須付出他所有的某些東西，然後他才能生活」一以貫之，導人深入淺出資本主義叢林法則，實屬「歷史終結」後青少年長大成人廁身市塲經濟體系，極其重要一課。
這是基本原則而已，鍊金術的「終極關懷」在於煉成「賢者之石」，使術士藉以凌駕「等價交換」原則，點石成金、長生不老 …… 此即〈不死傳說〉歌名由來。其後讀者將發現賢者之石呈血紅色來自提煉期間犧牲無數人命，願望乞靈石頭實現絕非毫無代價，費用不過挪用他人生命抵償 ── 放諸眞實世界，人類苟存性命於勞思光先生所謂「生命似乎並無存在的權利，只有付出一定的代價方能取得相當於代價的生活權利」一片悲慘與恐怖當中，謀求「革命」顛覆現行經濟秩序、訴諸流氓與強盜詭論開脫巧取豪奪行徑，自居革命家或宗教工作者指望群衆供養，以至大賣「廣告」欺詐顧客購買自家劣質貨品等出路，都有希望尋獲「賢者之石」。
慚愧當年搜購漫畫《鋼之鍊金術師》花費零用錢並非自己打工掙來，一樣有違鍊金術的基本原則：等價交換。
三
前述《多啦 A 夢》、《鋼之鍊金術師》兩部作品，產地均爲日本，動漫不愧爲日本柔性國力 (soft power) 最受外交以至學術界重視一環，甚至筆者前半生觀看次數最多一部動畫，也曾涉嫌抄襲日本漫畫《小白獅》── 標籤早已斑駁剝落《獅子王》錄影帶，乃早餐穀物促銷活動獎品，幼稚園時代的我從封套上學懂四字成語「百看不厭」，又養成每日放學開機重播一次的實驗精神。曉以 99 下一個數字就到 100 之外，迪士尼動畫《獅子王》並不忌諱「死亡」如本地電視臺節目婉言「冇命」，更藉由老獅王木法沙教子一幕，引導筆者直面生死，大意謂獅子生時雖然吞食羚羊，死後遺骸仍然滋養青草供羚羊食用，是以一切生命皆連結至一大循環 ── 未幾木法沙王果然「駕崩」、手塚治虫《小白獅》父王亦然，兩段歷險同樣始於主角喪父。白先勇先生謙稱其寫作主題「也不過是生老病死，一些人生基本永恆的現象」，能夠打動少年的我那些動漫作品，題材可謂近之矣 ── 它們都陪伴小讀者逃避那些現實一陣子、來爲他們積蓄勇氣去面對，例如《多啦 A 夢》縱然充實小學生大雄的暑假以 35 齣劇情獨立的大長篇電影，觀衆都知道大雄終究要升讀中學；又例如《鋼之鍊金術師》兄弟求索賢者之石旅途的盡頭，則爲亡母死而復生幻想之破滅、老父欣然擁抱死亡並埋葬於妻子墓旁，二子分別生兒育女，組織新的家庭。
不過手塚治虫的宏圖豈止於此？大師企圖向世人講述一名超脫上述生老病死四苦的覺醒者．《佛陀》的故事 ── 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但大師有生之年畢竟完成漫畫連載、歷時十二載。後人根據原著製作動畫，遺憾第二部十年前票房失利，續作至今音信全無；新一代漫畫家中村光《聖哥傳》一作，則設想耶、釋二聖旅居現世並以文藝青年身分平常生活，既迎合市塲口味、發揮 WWJD (What Would Jesus Do) 神學又曲盡其妙，相當聰明。
記得最初擁有幾本漫畫，亦與耶穌基督有關，升讀基督教小學第一年某個星期日晚，客居我家分擔家務一位女天主教徒帶回和合本《聖經》一部，以及描繪約瑟、摩西、大衞等聖經人物，全彩英文漫畫三大冊 ── 日本漫畫內頁多數僅得黑白兩色，此外西方採用騎馬釘居多、並無書脊方便索閱 …… 印象深刻，緣於港菲兩地物價相去甚遠，在港購書所費不菲、匯款回鄉用處更大 ── 唐君毅先生緣慳未見、使其衷心感動如〈我與宗教徒〉文中憶述歐陽竟無老先生之基督徒，深慶齠年經已遇見。後來又有機緣參訪寒舍附近古剎東普陀講寺、拜讀其開山祖師傳記《茂峰法師事略》，方知眞正虔誠佛教徒接引眾生成佛、基督徒祈求世人同住天國，從來用心良苦：
精研佛學之居士，自會向藏經樓去；好談禪者，自會向禪堂參善知識去 …… 至於婦孺，除教渠看公仔外，憑何說法？故此每有施主攜帶一班小孩來者，我必導往大樹下看公仔，隨機說觀音得道、買魚放生等等，他們聽得津津有味，一染識田、永爲道種。
四
公仔書中自有天國、西方極樂世界，我獨嚮往錢賓四先生所在故國、文化中國 ── 文化中國何處尋、故國何處招魂？國立中山大學簡錦松教授研究團隊近日發表〈唐長安城數位新圖〉，字裏行間屢見「平岡武夫」一名，不禁浮想聯翩，平岡教授、唐君毅先生以及小思老師聚首京都南禪寺聽松院品嘗湯豆腐，音容如幻似真；重讀床頭放置香港大學文學院歷代詩課程用書《宋詩概說》，作者吉川幸次郎與勞思光二先生「十七世紀中國思想研討會」席間一唱一和，言猶在耳：「朝士貞元不無恨，僕生光緒甲辰年。」「登樓忽有王郎恨，如此湖山似故鄉。」動漫世界亦然，秦時明月漢時關，近自原泰久《王者天下》、遠至橫山光輝《項羽與劉邦》，盡在日漫中。蔡元放教子弟讀書以小說、杜牧之爲古人翻案以舊詩 …… 以上願望，日本漫畫亦能實現，忠於太史公記載劉項兩兄弟生長途程有之、敢於想像秦王政成長環境以至少年心事有之。日本流行文化全球影響力羨煞東亞諸國，有賴自身創意與職人精神之餘，亦源自善於吸收、化用外來事物，包括中國文化。
香港漫畫家同樣做得到，李志清老師筆下金庸小說人物製成郵票好評後無來者、《孔子．論語》一作前無古人譯成日文行銷日本，陳某少作《不是人》勇奪臺灣東立漫畫新人獎、金鼎圖書出版獎 …… 論畫功論劇情，豈在日人之下？長篇如《火鳳燎原》難追，《不是人》兩卷則便利讀者一氣呵成，欣賞作者顛覆勝利者所寫歷史、爲敗方執言；閱後思考一下，重返現實世界復聞權威人士論斷「魏延該死」、「呂布不是人」、「貂蟬紅顏禍水」以道德證成自己生殺予奪，應否照單全收？唐君毅小思師徒，如是教導學生：「因爲你誤會而誣枉人，你將犯莫大的罪過。」漫畫家陳某則提醒我們：
某些人做錯了事，卻矢口否認，不惜編織各種藉口來推卸責任，爲藉口加上不同的理論，或者披上仁義道德的外衣，結果是他變得理直氣壯，而你卻成了理虧的人。我認識不少這種人，但我欣賞他們。
畢竟他們比你我更聰明。
我不情願做這種聰明人，然則魯迅先生筆下傻子再做下去，怎對得起天地親師？既不做聰明人也不做傻子，漫畫堆不失爲一個去處、活成《銀魂》「宅十四」一角的樣子亦不見得損害任何人，只是枉讀《缺學無思》一書、愧對作者許寶強博士。至於恐懼不恐懼、誤判不誤判，再提何用 ──
我們看漫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