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的駱駝、獅子與孩子
近代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像是叔本華、尼采、海德格、沙特,多半稱自己是無神論者。但是存在主義之父齊克果其實是一個基督徒。
在這些無神論的存在主義哲學家中,尼采是特別的存在,他的父親是牧師,他自己也曾在大學讀過一年的神學,他的思想中充滿與聖經相關的意象。尼采雖然稱自己是無神論者,但是基督教卻在他的思想中隨處可見它的影響力。
就像在他的著作裡,查拉圖斯特拉說:[上帝已經死了]。就好像是尼采宣告在他的思想中立志要除去基督教信仰對他的影響。但是當你必須大費周章地說OO不存在時,其實更多是說明了OO對你的重要性。
尼采反對基督教,是因為基督教認為在[人]的上面有一個高於人的價值與權威,這個思想成為壓迫的來源。在活生生的、實在的人以外,還有一個高於人的價值。在這個價值的旗幟之下,[人]是被壓迫犧牲的。
希臘哲學的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都認為在感官所能認識的現實世界以外,還有一個雖然看不見、聽不著,卻更真實永恆的世界存在。此刻所在的現實世界是有限的、短暫的,和幻影差不多,而在這些短暫的事物背後,那個永恆不變的世界,才是更值得追求的真理。
尼采在基督教中看到一個越來越偉大、將人性踩在腳底下的神,和脫離現實,追求死後虛幻世界的逃避思想,
所以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說到太陽必須下降]。為了提升人的地位,他要把神從高高在上的寶座上拉下來。
他說:”忠於大地吧,不要相信那些超脫塵世希望的人,他們是調製毒藥者,不管他們是有意還是無意。”
尼采是對的,宗教(或是其他權威)總是有意無意地,使用這個[高過於人的概念],將自身的意志貫徹在其他人的身上。那個成為壓迫的存在的,其實並不是基督信仰本身,而是宗教組織與宗教人士的作為。這種手法在社會、政治、家庭關係當中隨處可見。
尼采認為人應該要重視此生,而非虛無縹緲的來生。因為宗教人士正是利用這種幻想來操控你,讓你自願放棄自己的自由意志。
按照這種邏輯,社會跟你講[道德],國家跟你講[法律],目的都是同樣要奪去你的自主性。
宗教會告訴你,要達到他們所立下的行為標準,然後你才可以得到神的喜悅,才可以進到神為人準備的美好的來世和永生。很奇妙的是,像這樣的行為標準,一定會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繁瑣,不是因為神突然想到覺得之前考慮的不夠周詳,然後才逐漸加添的,而是因為這些規條本來就是從人的想法產生。是人覺得:[應該這樣才對],這許多[應該如何的想法],只是以神之名來背書而已,並不是神的標準。
在基督教信仰中,究竟神的標準是什麼 ? 在舊約時代中,神透過他的先知讓人知道他的想法是什麼,到了新約時代,神成為人的形象,有一段時間,神直接對人說他的標準是什麼。耶穌說過,其實神希望人遵守的只有兩個 : [你要盡心、盡性、盡意愛主你的神,這是誡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也相仿,就是要愛人如己。這兩條誡命是律法和先知一切道理的總綱。]但是成為人的形象的神,最後被宗教人士害死,原因是[祂違反了宗教規條]。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了。
神成為人的形象時,也有很多人來問祂,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得到永生?要怎麼樣才可以進到天國 ? 其實耶穌很少正面回答他們的問題,他常常說一大堆沒人聽得懂的比喻,他的學生如果來問他:[老師,你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呢?]他才會更詳細的,用他們可以聽懂的方式講給他們聽。並不是耶穌很小氣,不願意將寶貴的知識跟人分享,而是他知道沒有去過天國的人,即使把天國的事講給他們聽,他們也無法了解,可能會因為誤解,對他們來說不但沒有幫助,反而造成更大的問題。
耶穌講道的時候,從來沒有增加任何一條宗教的規條。他反而指責那些宗教人
:[把難擔的重擔捆起來,擱在人的肩上,但自己一個指頭也不肯動。]耶穌看穿他們只是把宗教規條當作統治的手段,其實自己根本也做不到。[他們一切所做的事都是要叫人看見,所以將配戴的經文做寬了,衣裳的禭子做長了,喜愛筵席上的首座,會堂裡的高位。]
如果你讀了新約聖經中所記載的,耶穌的言行,就會明白基督教思想雖然被誤用,被當作統治、操控的工具,但這卻不是神的心意。
即使是耶穌說的,那兩條[簡單的誡命],其實我們也做不到。當神在舊約中陳述什麼是聖潔的標準時,他不是要人像法利賽人一樣[假裝自己做得到],也不是自暴自棄 : 反正我就是做不到,我就是爛。當神在告訴人聖潔的標準時,其實還有下一句話:[我知道你沒有能力做到,但是我會幫助你。]只是人好像都沒有聽到下面那一句話,就拿著神的誡命去自己煩惱。
這句話的重點應該劃在第二句,就是:[我會幫助你。] 當神創造人的時候,從一開始他對人只有一個計劃,就是和祂永遠在一個愛的關係當中。人因為犯罪離開了這個關係,但是神並沒有放棄人,祂的計畫不是要人成為聖潔回到祂的面前,而是 : [回到我的面前,我會使你成為聖潔。]
神的計畫不是在[人行為的改變],而是在[回到我的面前]。在尼采的哲學中,神成為了一個高不可及,永遠也無法達到的聖潔標準。神的存在,顯出人的汙穢、卑劣與不潔。人之所以殺死上帝,否認上帝的存在,或許有一部份也是由於無法忍受待在這個汙穢與不潔的認知裡。
只要神聖潔的標準不存在,我的行為就沒有所謂善或惡了。又或者是,你可以承認這個標準的存在,然後接受神已經預備好的聖潔這個禮物。這就是基督信仰中所說的[悔改]。
在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有一個[大海]的意象。他說,人必須是大海。很特別的是,尼采在寫[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本書時,就在一個海邊。他在這個海邊的生活,經歷了他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陷入戀愛),也經歷了生命中最大的痛苦(就是失戀),這個巨大的衝擊孕育出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本充滿詩意與哲思的作品。
尼采在海邊感到自己的生命被擴張成為一個能夠容納巨大痛苦與巨大快樂的存在。他發現原來快樂與痛苦是如影隨形的。他不能只要其中一個,逃避另外一個。他開始覺得忍受痛苦,是超越自我的必經之路。
尼采的超人理論從當時流行的演化論和進化論而來,認為人的心智可以不斷地進化。人無法達到完美,因此這個進化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這是在沒有神的世界裡,人所能擁有的最好的盼望,那就是明天他可以比今天更好。他可以不斷地超越自我。
存在主義令人嚮往,因為它抹去了神對人的藍圖與計畫,在人的面前彷彿重新有了一張展開的白紙,一個新發現的思想的自由。但是尼采似乎假設了人原本就有一個[變得更好]的前進的動力,這個動力是從哪裡來的呢?是每一個人天生都有的嗎?
尼采對於人類意志的樂觀想像和深刻信仰,其實在自己沒有意識的情況下,描繪了神對人最原本的藍圖與計畫。當神看著人,祂所看見的不是人不完美的現在,而是祂創造我們時就放在我們裡面的,那個無限可能性。神是無限的,如果不是因為我們內在那個與神的連結,我們無法嚮往無限,也無法嚮往任何高於自己的東西。
我們不是這個有限、軟弱的存在,也不是腦海中想像的超人。每個人在自己的生命裡,都有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無法超越的軟弱。我們是在這個軟弱中體會到愛的珍貴,體會到自己對他人和神的需要。當耶穌說,你要盡心盡性盡意的愛神,還有愛人如己的時候,祂不是在給我們一個新的教條,一個新的宗教規範。祂是在告訴我們,這是我們應有的生活方式。因為我們的軟弱,我們只能在愛的關係當中活下去。
尼采對個體性和自由意志的歌頌,成為現代哲學的基礎。他的思想在那個人類從有靈性的存在墮落成動物的時代是一盞明燈,從人的內在肯定了人的價值和無限的可能性。只是尼采雖然說[上帝死了],信仰的明燈仍然在他的思想中隨處閃爍,只是他自己可能絲毫未覺。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有一篇文章[三段變化],說精神會經過三個階段進化,第一個階段是駱駝,第二個階段是獅子,而第三個階段是孩子。
近代的存在主義一個重要的建樹,就是肯定人有創造價值的權力和能力。人不只是[被創造的],他的價值不只是被賦予的,他也有能力去創造和賦予事物價值,對存在主義的哲學家來說,這甚至是[人之所以人]的原因,這是唯一能證明你真正活過的方式。
很有趣的是,在聖經裡關於神與人[亞當]的互動當中,神創造了天地、各樣的生物,包括動物、植物,然後祂把命名的職權交給亞當。祂說:[亞當,你可以為這些被造物取名字。]雖然亞當也是被造物,但是神卻將屬於他自己的權柄和特質給了亞當,那就是創造意義的能力。亞當能夠定義他所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存在主義所肯定和歌頌的人性,無疑地在神創造人的心意當中就已經存在。
尼采不需要殺死上帝,才能夠提升人存在的地位。那其實是上帝在創造人的時候,對人最原始的美好計畫。只是這個計畫被破壞了,神的救贖就是要將人重新放回這個應該是管理與創造的位置上。人不是大地的奴隸,他被造是在這一切之上,作為創造者與管理者。
當神造人的時候,給予人管理和治理事物的權柄,但是他並沒有給予人管理和治理另外一個人的權柄。當人離開了神的計畫,就開始企圖想要透過管理和治理他人,以獲取資源與權力。這是人類社會中各樣壓迫與不平等的來源。但是在內在我們知道這是[不應該如此]的。人的內心告訴他他應該與其他人平等,而不是屈從於任何意志之下。
尼采在他的哲學裡找到的其實是神創造人時,人應然的樣貌。人被賦予權柄,並且被賦予自由意志。奪去這些的並不是神,而是人的罪。如果人有能力除去自己的罪,回到他內心認為的[應然]的存在樣貌,那麼我也會說,我們不需要神。神存在或不存在,都和我們沒有任何關聯。事實是,人無法處理自己的罪,對自身的軟弱無可奈何,這是為什麼我們需要神。
如果沒有神,這個世界會充滿著兩種人,一種是制定規則,好讓他們永遠都處於正確的位置的那些人,這些人是尼采所謂的獅子,是我們所說的壓迫者。另一種是被規則所管理,只能在別人所賦予的價值系統中求生存的人,這些人是尼采所說的駱駝,也就是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人。尼采說,要從駱駝翻身,必須先成為獅子,然後成為孩子。孩子跳脫了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遊戲規則,擁有全然的自由做他自己。人的內心知道,他生來既不是做壓迫者,也不是做壓迫者的,這兩者都無法滿足他生命的需求,兩者都無法使他真正的快樂。他內心真正渴望的是做他自己,做神的孩子。這才是當神創造人時,對人的心意。
但是我們已經太習慣於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了,如果不是壓迫者就是被壓迫者,我們在一個權力結構的思維裡。耶穌的門徒們也曾經爭執,到底誰到天國裡可以當老大,可見當時他們彼此之間,應該也形成了某種權力階級,有關誰應該聽誰的。耶穌看出他們的心思,就叫來一個小孩子,站在他們中間,然後對他們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如果不回轉像一個小孩子的樣子,擺脫這種想壓過別人的想法,不要說在天國當老大了,連天國也進不去。
耶穌告訴他們,除非他們離棄內心想要比別人優越,比別人了不起的慾望,他們與天國是格格不入的。宗教人士用種種的道德規範使人自覺卑微,活在道德的優越感當中,認為自己比那些有罪的人更聖潔,更值得尊敬,耶穌說,在天國裡沒有他們的位置。
在尼采的那個年代,基督教變成一個沉重的匾額,高高懸掛在政治、經濟、家庭、道德和個人之上,壓的所有人喘不過氣來。將那塊匾額拿掉,才能夠讓個人和個體性的存在價值得以被看見。然而個人的價值與個體性,在我們被創造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我們存在的價值是因為我們是被神所造的,祂在宇宙裡給了我們一個位置,這個位置不是相對於他人而言,而是相對於祂而言,因此它永遠不會改變。這個價值與身分不是他人賦予的,因此不會隨著人變動的感覺想法而改變。
在一個有神的價值觀裡,一個人存在的價值在他本身,不需要去貶低另一個人,去比另一個人更好一點,才能夠顯出自己的存在價值。這個位置不是我們贏來的,而是被賦予的。也許你會覺得,這樣人的主體性豈不是受到質疑呢 ? 但是活在一個沒有神的價值觀裡,沒有那個穩固的座標,我們只能從世界的價值觀,或是他人的價值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那樣的生存方式中,又如何擁有主體性與自由呢 ?
無神論者想要透過擺脫神這個座標,找到自己的自由。但是脫離了神這個座標,人似乎還是落入了其他人為的框架當中,感到動彈不得。存在主義告訴我們,你可以自己選擇活在當中的世界。我贊同這個突破性的思想,因為我們的價值與意義,本來就不應該是他人給我們的。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我們是誰,這個意義只能靠自己去找尋。什麼是你的座標呢?對你來說,你如何架構自己所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你從哪裡出發,又以什麼作為你的目標呢?
讀著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驚嘆於他敏銳聰明的覺察力、想像力,與創造力,為所有人打開一個新的思想領域,讓我們知道,我們可以,也應該要思考,過一個更敏銳、更自由的人生,因為這是我們存在的目的。
而我覺得自己比尼采更幸運一些,我雖然沒有那麼聰明了不起的頭腦,但我認識神。我承認一個比我廣大的存在,祂永恆、無限而完美。我面對這個世界有時覺得無能為力,因為我的能力、生命、所能做到的事都是有限的,有太多我想做的事但我做不到,我想達成的目標卻無法達成,我所能改變和影響的事物更是有限,但是因為祂,我知道我不是這些限制我的環境或自身軟弱的奴隸。我不會像尼采一樣歌頌大地,因為我知道人有時候也會變成大地的奴隸,他努力耕作也什麼都得不到。我知道我不夠廣大能夠認識和明白所有的價值,而有一些痛苦遠遠超過我所能承受。雖然如此,我是否仍然能說自己是自由的?知道祂是我的來源,有能力供應我的生命所有需要的一切,無論是價值感、安全感和成就感、與他人連結的需要、意義感的需要、身體和心靈的食糧………..因為與祂的連結,所有的事,包刮那些在他人眼裡可能是不好的事,都在祂完美的計畫裡成為祝褔。
在祂的裡面,叔本華無可救藥的悲觀、或是尼采尖銳纖細又瘋狂的心思都同樣美好。尼采著名的比喻,精神的三段變化,原來隱含著那個神放在裡面的最深渴望,那就是回復自己的身分,做神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