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南丫(二)
(抱歉這篇一拖就是幾個月。今年的冬天,於我格外難捱,想必在世界各處都不易。由於德國政府去年夏季的疏於防範,冬季開始後疫情急速加劇,遂全城戒嚴整個冬天,最嚴峻時只允許私下一次見一個非家人,去趟超市都可以令人感到興奮。以往幾年每年冬天我都會選擇候鳥般逃離這片陰鬱的天空,今年則沒有這個選項。我切膚地感受到這段時光的肌理及重量,就像一板漫不見邊緣的混凝土墓碑迎面拍來。也記不清,在過去的幾個月裡,眼淚有多少次毫無預警地降臨前襟。但正如孟子所告誡,「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蟄已驚醒,春分將至,陽光再次賦予世間色彩。)
在我難以靜心用中文寫作的幾個月裡,這個問題常常浮現在思維的罅隙裡:究竟是什麼讓我覺得南丫如此迷人。直到某天靈光一現——是它所代表的一種豐饒,一種來自熱帶泥土的、人人皆可取的富足,是生命豐沛的可能性,是被消費主義遮掩、令資本邏輯感到恐懼、外化於都市生活的隱密選項。因消費與廣告業依賴的便是製造「人為稀缺」,讓站在billboard前的你覺得惘然如失,這疑問反覆鞭打你的自信,舉目皆是光鮮亮麗,唯有自己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羞面見人。若是有了廣告中宣傳地那隻魔術產品呵!那便立即容光煥發,如映畫裡的人兒。用錢袋裡的票子交換了萬能鑰匙,人生便會開啟全新關卡。
但那天是永不將至的。即便你錢袋空空如也,甚至債台高築,那份蝕心的焦灼永遠不會被任何商品或服務熄滅。因為物質的上癮,資本永遠不會給你解藥。你只見得到一種可能,便是賣心賣命去賺錢。
可是在柏林野得久了,馬克思主義不學自明。往來的多是些腦袋滿滿、荷包扁扁的創意人士,卻也就明白了柏林原來「窮且性感」的內涵:溫飽之余的金錢會吞噬一個人的創造力,凡事要是都可以通過貨幣交換而達成,人便懶得思考其他可能性了,其中也包括需要與人打交道的必要性。
常常羨慕南丫島上長大的孩子們,有山林、海風的滋養,跟城市裡的同齡學童比起來,是要靈氣許多。倒也有朋友,年輕時在島上放浪形骸,卻因新生寶寶而舉家搬到愉景灣,不惜遭朋輩嘲笑,只因愉景灣設施更衛生更現代,對寶寶更安全。對了,住南丫島的是看不上愉景灣的,反之亦然,就好像文藝圈與華爾街之間的關係。
最近接觸到一種思潮,叫做「去增長運動」(Degrowth),法文是Décroissance,顧名思義,是「批判經濟增長模式的理論⋯⋯強調要減少全球消費和生產,主張建立一個社會公正和生態可持續發展的社會,以福祉取代GDP作為繁榮的指標,強調自主、照顧工作、自我組織、共同、社區、地方主義、工作分享、幸福和歡聚的重要性」。想來我的實踐先理論而行了,這正正是南丫島的生活。來自本島、本港、五湖四海的人,只有全心擁抱這樣無拘無束(在某些人眼中稱為不思進取)的生活,才可能留下來。沒有什麼要比相似的價值觀更能團結人心。島上一直都沒有7仔、OK、百佳、惠康這樣的連鎖商店的資本注入,是因為村長要求保護島民經濟,令小店生存下去,大集團請走開。聽說早前政府要興建海濱長廊、綜合大樓,也被島民聯合抗議抵擋住了。榕樹灣大街兩旁簡陋的小店們,裡面坐著會跟你打招呼、有時也會心情不好根本不甩你的業主。是完全不便利、不modern、不華麗。卻是有了人情的質地。
島上這個微小而蓬勃的經濟體,不僅有在去碼頭必經之路上的一塊makeshift告示板用來交換信息,上面貼滿了各式各樣的手寫或是打印的小告示,我搬來之前還在上面貼了尋屋啟示。還有毫無設計感的南丫網,或是Facebook群組「Lamma Island Residents and Ex-Residents」(從「Ex-Residents」這個字裡你便能察覺到南丫的精神是多麼深入人心、歷久彌新了),大家會在網上買賣二手傢俱,尋找走失的寵物,借工具,找幫手,交朋友,組織活動等等。這種社區文化是在城市長大的我從來沒有親身體驗過,卻又在書中讀到、內心充滿憧憬。我也因此而加入了島上的龍舟隊,端午時節代島出征。(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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