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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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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精神與荒謬的人

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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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繆那強調「漠然」的理論,象徵着比「阿Q精神」式的策略思維更深刻的哲學反省。而那種策略思維,亦無由安置「漠然」這概念點出的態度與目光。走筆至此,希望本文已能闡清那種以為卡繆只是「阿Q精神」的常見誤解。當然,卡繆的思路並無就此打住。「漠然」雖然佔據了一個重要的位置,但在這之上,卡繆亦再進一步開展他的探索,思考這種心態的覺醒將意味着怎樣的存活態度。

原文刊載於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作者:Yu Hui    難度:★★★☆☆

 

  筆者曾為《明報》「星期日生活」撰文,分享我對卡繆《薛西弗斯的神話》的理解(文章連結)。然而,篇幅所限,那篇文章無法進一步處理其中一個對卡繆常見的誤解和批評。我想,不妨就借這篇文章為上文作個註腳。

 

荒謬的「阿Q精神」

  批評是這樣的:卡繆說,了解到人生就是荒謬的後,我們無需自殺,亦無需從宗教中尋求救贖;我們可以選擇轉變心態,以一種反抗的態度面對人生的荒謬,繼續活下去。那怎樣去反抗呢?簡單來說,就是把原有的價值顛倒過來,把原先我們視為痛苦和為懲罰的,都當成是值得慶賀的獎勵。舉個例,薛西弗斯被罰每日把巨石推上山,到了山上再看着石頭緩緩滑落回山腳,再回頭把巨石推回山上⋯⋯不斷重複,永無止境。這一刻,卡繆告訴我們,薛西弗斯可以回過頭來對眾神輕蔑一笑,把這個永劫回歸的悲劇視為一種享受、一種鍛鍊,甚至是他主動要求、擔綱上演的一齣好戲。這樣,原本的懲罰頓失意義,壓垮我們生命的荒謬亦給轉化成有自其價值的活動。

  這樣聽起來很振奮人心,對嗎?來換個例子說,假設你的上司明天告訴你:「阿強,從今天起你放工後就多加班四小時,無『補水』。你覺得是懲罰嗎?不,何不聽卡繆說,把加班當成是獎勵,是一個值得奮鬥的過程?起碼也可當成是種考驗啊。沒有這樣荒謬的生活,你又怎可以展現自己反抗荒謬的英姿呢?不要緊呀,原來沒有價值的東西,只要你心態一轉,以反抗的姿態面對,重新賦予它價值⋯⋯叮!世界從此不再一樣,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馬上成為了悲劇英雄,能夠勇敢面對自己的命運呢?來,這是今早阿蓮寫錯的報告,快改好它,明早交給我⋯⋯」

  這故事不是比人生更荒謬嗎?這樣看來,卡繆的理論,歸根結底亦不外是種「阿Q精神」,叫人面對人生的逆境,只要「風景不轉心境轉」,找個漂亮的理由說服自己,說聲「我要為這荒謬的人生創造價值」,沒甚麼難關是過不了的。如果是這樣,卡繆的理論亦沒甚麼深刻意義,反而只是笑話一宗。

 

一個被忽略的概念:「漠然」(l’indifférence) 

  要回應這個批評,最好的做法,就是讓我們都從頭到尾讀一遍《薛西弗斯的神話》,特別是第一章「An Absurd Reasoning」(Un raisonnement absurde)。各位必須從頭到尾讀,因為這一章中的推論和分析,都是一環接一環,步步直逼荒謬此概念的核心。而只有當我們跟從卡繆的思路到最後,得出一個整體的圖像,才更能明白推論和分析中所用的概念之意思,不至於讓其中的哲學意義與同一語詞的日常用法混淆不清。所以,在此,我只能簡單說明在卡繆思路中一個佔據了重要關節點的概念——「漠然」。我認為,了解這概念及它在卡繆整個思路中扮演的角色,對回應「阿Q精神」的批評甚為重要。希望這個簡述能作為大家的一個參考,對照自己的閱讀所得,看看會否有不同的理解。

  卡繆以荒謬感的分析為起點,找出構成這經驗的要素,亦從而體會到那種視人生為本質地荒謬的目光。要說明這裡「目光」的意思,可先與常人秉持的日常態度對照:在日常生活中,在要做一件事或判斷不同的選擇何者更可取時,我們似乎不能避免要引入價值或意義的考慮。例如我決定今天晚上要早點就寢,因須確保自己明早能準時起床上班,這樣才不會被老闆解雇,亦才不會失卻工作,沒有收入維生、養妻活兒、供樓等等⋯⋯日常生活中,類似的想法尋常不過。然而,我們一生人當中總會有一刻意識到這些想法的荒謬。我們忽爾明白,生存、維繫家庭、活出精彩的人生等等的價值,在我們追問下去「那到底又是為甚麼呢」的時後,終究無法有個解答。沒有任何絕對的價值和意義能徹底地證明一件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有箇中理由。於是,在意識到荒謬的人眼中,這個世界的事物就只是這樣存在着,當中的事物沒有本質上的差別;歸根結底,事情就只是如此這般發生,世界對人為它賦予的價值卻無動於衷。

  卡繆用「漠然」這概念,概括意識到荒謬的人面對世界的態度。意識到荒謬的人發現這個世界的所有事情本質上都「無差別」(in- différence),而因為這種「無差別」,他亦失卻了一直支撐着生活的現世價值,變得對世界「漠然」。

 

回應「阿Q精神」的批評 

  現在讓我們回到前文的批評。首先,不難看出,強調因應人生逆境而轉變自己的心態以作應對的「阿Q精神」,與卡繆所描繪的面對荒謬的心態,有一個重要的分別:前者只是一種面對逆境時的策略,而後者卻建基於對生命本質的哲學反省。前者說穿了,就是種「輸打贏要」的心態。順境時,我們固然無須改變心態作反抗;遇到困難,只要心態略作調整,仍可支撐著我苟且過活。這種策略背後並沒有一個對生命與世界徹底的反省支持,亦因此充其量只能作為遇到困窘時讓我們略紓鬱結的「心靈雞湯」。然而,卡繆想提出的思路,卻是一個對荒謬這生命的本質的徹底反省。他的哲學,並不是一句能鼓勵人生活下去的口號;當中更重要的是從對人生和荒謬的反思中引導出來的態度轉化。而我認為這種反省亦是《薛西弗斯的神話》的哲學意義所在。

  再者,從「漠然」這概念,我們更能看到兩者的分別。「漠然」這概念象徵着面對生命的荒謬的一種態度。這種態度固然建基於對荒謬的仔細分析,而更重要的是它不單只是我們面對困窘時的反應,更在人生順境時亦同樣有效。在漠然的態度中,我們意識到各種外在的、習以為常的價值,都被荒謬感徹底摧毀。於是,我們發現一切原先可被我們借作遁辭的東西都失去效力;我們自己人生的重擔,就這樣重新落到我們的肩膀上。

  因此之故,卡繆那強調「漠然」的理論,象徵着比「阿Q精神」式的策略思維更深刻的哲學反省。而那種策略思維,亦無由安置「漠然」這概念點出的態度與目光。走筆至此,希望本文已能闡清那種以為卡繆只是「阿Q精神」的常見誤解。當然,卡繆的思路並無就此打住。「漠然」雖然佔據了一個重要的位置,但在這之上,卡繆亦再進一步開展他的探索,思考這種心態的覺醒將意味着怎樣的存活態度。而當中,「反抗」(la révolte)與「創造」(la création)就成為下一幕的主角。篇幅所限,本文只可在此留白。

 

圖片來源:阿Q正傳 — 趙延年木刻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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