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 | 无法穿越的江河与沉默的南方

替替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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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会填满我的囚室。

时常在网上看到这样的争吵:豆腐脑和西红柿炒鸡蛋是甜的还是咸的,干冷和湿冷哪一个更难忍受,餐碟是用来装菜的还是装残渣的……大家吵的不是问题本身,而是双方对于南方和北方的刻板印象,为了避免这种争吵,需要提示,我所说的南方,就只是我理解中的南方,是属于扬子江的南方。就好像达达的那首歌,自作主张地将其定义为了某一座城市,那是他的记忆,而他人无法评价记忆。


>城市

近江的街道错综复杂,停在路边的车挤占着本就狭窄的道路,网红店过去就是废弃的阴暗房屋,上面划一个大大的拆字;好像每走几步都有一条巷子,巷子里永远人头攒动;没有哪里的脚手架比这里还要多,小食店隐藏在黄色钢管和绿色纱布后面,食客的队伍与这些钢管交错。走在任何一处脚手架下,都会有不知来处的水滴溅在身上。

有风涌动,他们来自同一个方向,在这些街巷间流窜,窜动的气流携带了炸油饼和卤鸭的香气,携带了人身上的香水味和汗味,携带了江水的腥气。


更近一些,走在江滩边或者靠在渡船的栏杆上,看着下面的江水滚滚,岸边摩天楼的光晕倒影在水面上,形成一道道粼粼的光束,江面被染成了人工的蓝绿色。江水的气味和夏天暴雨在水泥地面上蒸腾的气味一模一样。

乘客刚一上船就迫不及待往二层甲板上跑,抢占最有利的观景位置,不一会儿甲板上便站满了人。巨大而沉默的渡船擦身而过,隔水相望的是同样拥挤热闹的小小人群。只有骑着电瓶车的男男女女守在出口,等待开门放行。

一块三毛钱的船费,我可以在两岸之间来回穿行,然后把这种10分钟的轮渡时间拉长,假装把两岸间的路程当作是沿着江的行程,泅渡的不是两岸而是上游与下游。


2019年我也在武汉短暂停留过,早上从青旅寻到粮道街去,刚好经过得胜桥,是一处很窄的巷子,两边有商贩的小摊,售卖新鲜的蔬菜和早点,抬头看去,黄鹤楼刚好矗立在这窄巷之间。后来才知道,这里是一个网红机位,大家纷纷寻觅市井和地标的结合。但网红机位的说法,总觉得是这两年小红书火起来之后才有的,我那个时候不知道,只是随手拿手机拍了一张。

这次又寻过去,发现得胜桥一带围了一圈围栏,上面写着征收拆迁区域,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要拆掉了。巷子里还有住户,但已经没有几盏灯,晚上的时候,箱子里黑黢黢的,卖菜的小贩盘点着今日的货物。

远处,黄鹤楼依然灯火通明。

>热

高温是亚热带气旋,气候变暖,热岛效应以及局部小气候综合的结果,作为有名的火炉城市,武汉的大片水域使得空气湿度增大体感温度增加,平坦的地势又使热浪汇聚于此不愿散去。

气候变化确实成为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体验:真热啊,热到人只想坐在房间里吹空调,使用靠着三峡大坝水力所发的电,排放更多更多的温室气体。空调多美好,只要它所塑造的冰室阻拦我们踏出门外,我们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对着高温视而不见。


极端天气在增加,伴随高温而来的是干旱,Atlantic上有一篇文章写道,我们的文化对于干旱的书写远少于洪涝,我们自身也更加关注洪水这种更为剧烈的灾害,而忽视了干旱的漫长性和隐秘性。*

毕竟,洪水是不分阶级不分地域地冲垮一切,而干旱则是有选择性地伤害了最底层的那群人


消暑方式除了冰镇西瓜可乐,还有下水游泳。

沿江的绿道摆着小摊贩的渔网、泡泡机、游泳圈,以及一双双排列整齐的鞋子,近岸的江面上攒动着一颗颗圆滚滚的脑袋,男人们光着膀子游泳,小孩子则穿着泳衣拿着水桶和鱼网戏水,也有现场教学的,小孩子惊恐地躺倒到水里去,又因为被爸爸的手掌接住而开心地尖叫。

岸边的“禁止下水游泳”的告示显得如此稚气。


怎样才是生活呢?生活是,你懂得一个城市运作的逻辑。看着那些在江边游泳的人,我知道他们是知晓那种逻辑的人。城市在发展,可是旧有的生活方式从来没有变过。男人们依旧习惯把T恤卷到胸部,露出鼓囊囊的大肚子,纤瘦的是老人,在汽车和电瓶车之间平稳跨步。街边的商贩在店铺门口支一口锅,在树荫底下炒菜。还有很多自选快餐店,两三块一份的小菜琳琅满目——那是为劳作了一天的人所准备。

>长河

记忆里的夏天是:等待池塘里的荷花凋谢,摘取最鲜嫩的莲子;绿豆汤要煮上好几个钟头,然后放进冰箱;没有被冰镇过的西瓜和香瓜是没有灵魂的;在早市上买小龙虾然后在黄昏的时候一边看电视一边嗦食那股香辣。没有人能抵抗正午的太阳,它像火一样烧灼肌肤,但是等到黄昏时分,空气会变得重新温柔起来。

街头有人拉着一车的莲蓬贩卖,我忍不住买了两个,剥开有橡胶的拉扯感,莲子去掉外壳,掐成两半,小心翼翼把芯剔掉,扔进嘴里,除了一种清淡的果实味道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只能摇头叹道或许小时候吸引我的只是长在上面的荷花。


记忆是一种混乱的充满的虚构的东西,所以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对这样的沿江城市有天然的好感,硬要将其拉扯到自己的童年,则只有毒辣的日头是相似的。我甚至没有去过家乡的长江边的古镇,没有走一遭那座横跨江河的混凝土大桥。


我只是幻想着,那从遥远的地方发源的河流啊,它是如何途经了你又途经了我。


前几天看到一则新闻,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报告显示,长江特有物种白鲟(Psephurus gladius)已经灭绝,长江鲟(Acipenser dabryanus)野外灭绝,裸腹鲟灭绝。**我并不是动物保护主义者,之前也并不知道长江白鲟这个物种,只记得小时候的自然课本用“活化石”来形容这种和大熊猫一样珍贵的鱼类。

鲟是海河洄游性鱼类,每年秋季通过长江口从海洋进入到长江上游产卵,幼鱼又沿着江而下进入到近海生长,而在长江里生存了一亿五千万年以后,因为无法洄游到上游产卵,永远地消失了。《长江的生物多样性危机》一文里,描绘了葛洲坝刚建成时,亲鱼(发育到性成熟阶段,有繁殖能力鱼)往大坝上撞到头破血流的长江,在尝试失败以后,这些鱼有的受伤死亡,有的性腺退化返回大海。

是什么让它们要溯游1800公里返回到河流上游产卵呢?丰富的食物,较少的天敌,内部的生理变化,千百万年间形成的基因……而鱼类定向洄游的机制至今仍然没有彻底阐明。遗传物质好像携带了某些记忆,成为动物身上的文化密码。

动物的密码,也是人的。

《长江图》里,大船驶进三峡大坝,是孩子回溯到子宫的隐喻。往河流的上游走,是追寻源头,追寻自己的出生。

  >尾

仅仅是三年的时间(这混乱的三年),武汉的变化比我想象的大,粮道街拥挤和混乱了很多,江汉路步行街更加繁华了,新修了好几条地铁线(我这次出行选择的基本上都是地铁),网红店更加网红,门前永远排着长队。当然了,还有随处可见的核酸检测点,有时候逛着逛着就可以顺便做个核酸。

在粮道街待了几天,赵师傅的油饼包烧卖是生命之光欲念之火,而不论是谁家热干面还是凉面、拌面对我来说都过于咸了,面对路边铁桶装着的绿豆汤和酸梅汤敬而远之,它们和蔡林记的绿豆汤一样都是未经慢火熬煮的颗粒分明的绿豆加糖水;卤肉店里的鸭脖辣到怀疑人生,而最惊喜的是江汉路上的佳哥手作,便宜大碗,用料健康,是面包脑袋的福音。一份抹茶奶冻卷,店员百般嘱咐一定要在十分钟以内吃完,于是我拿着这份又厚又重的蛋糕卷,在路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开吃~


街巷里,大家唆着纸碗装的热干面,拿着烤肉烤肠烤鱿鱼啃得不亦乐乎,武汉是一座对吃很坦然的城市。什么“碳水大省”?中国南北各地都以碳水作主食,除了西北和高原上的游牧民族,哪里不是碳水大省?而除了农业基础外,碳水也是最为直接且便宜的供给热量的方式。游客们为热干面、豆皮、烧卖疯狂的时候,我总是想,围绕着码头发展起来的过早文化,在码头消失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江滩仍然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沿着江漫步,听人群中的各种声音。江水拍打着岸,暑气还未完全消散。闲着也是闲着,在临江大道跑一个来回,汗液不断涌出又蒸发的感觉像是自己就要融化在这个夏夜里。

融化之后便可瘫倒在水里,成为一条鱼,溯游到凉爽的,无人打扰的河的源头。



* WHY WE REMEMBER FLOODS AND FORGET DROUGHTS 

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2/07/history-flood-drought-photography-climate-change/670549/

**白鲟灭绝,河海之殇

http://www.stdaily.com/cehua/July22thp/fmxw.shtml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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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替 No.4表达、记录、反抗。無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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