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十六日 | 第一日:抢救室就像菜市场

泥X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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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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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系列泥巴作为照护者的回顾性日志,第二篇。准确说,进急诊是第一夜,进抢救室才是医院的第一日。

显然,昨晚的诊断和治疗是误诊。

后来我查的一些资料说,腹部内脏粘连最常见和最可能的原因就是盆腔手术,很多粘连在术后几小时就会发作,也有很多术后几年、甚至几十年才会发作。对于沙沙两年多前做的那场侵入强、创伤大的手术而言,肠粘连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所以当时在手术第二天她神志不清、插着五六根管子、在床上几乎难以动弹的情况下,就已经强迫自己下床走路了,以免肠子粘在一起。那时候她在视频电话里说自己是一个走路机器。现在想想挺形象的,一个德勒兹意义的machinic assemblage of plug-ins and relays,Haraway意义的赛博格,字面意义的body without organs。

回想起来,那年夏天我回国之后,沙沙做完最后一次化疗,我们开始一起生活,为了康复,我们对饮食结构进行了彻底急剧的调整,吃了大量高纤维和容易产气的食物。那时候她没有得肠梗阻,简直是一个奇迹。很大程度上,我觉得这仅仅是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个词,不知道粘连的风险会一直存在。回想她那几次呕吐、腹痛和腹泻,很可能她有过不止一次不完全性肠梗阻(即肠子没有完全堵住,液体和气体还是可以通过),但都靠自己身体强大的适应力和中药调理过来了。毕竟70%的粘连性肠梗阻(不完全性)都可以通过非手术的方式缓解。

更何况,那时候我们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她那个巨大的盆腔包块上面。我觉得这也是为什么那时候中药能帮到她,而西医无能为力:西医的检查手段把注意力聚焦在包块上,完全无视(或不告知)胃肠的问题,但实际上西医对盆腔包块也无计可施,只要它不变异、不发炎,不影响“正常”生活,医生就无法提供任何解决方案。其实这个包块本身也可能是盆腔周围粘连形成的包裹性积液(具体到底为什么和是什么,医生从来不愿意或没办法明说)。不过这两年这个包块确实缩小了一些,淡出了她的内在感知的中心,成为她内脏错乱的身体里一个暂时稳定的新成员。


但这次症状与之前最大的不同是,沙沙完全停止了排气和排便,回头看这不像胃肠炎,更像是完全性肠梗阻,而且我们第一次急诊就提供了既往病历,强调了她的手术史,医生也没有马上把她的症状和肠梗阻联系起来。不过,这些都是“回头看”,用来质疑当时的医生并不公平。在早期出现症状时,肠梗阻确实很容易和胃肠炎混淆,特别是考虑到沙沙排便一直很正常。

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教益呢?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是在她厚厚的病历上、在我们日常的深度交流中,又多了一个“肠梗阻”,多了很多屎尿屁。我常在想如果第一天腹痛的时候我不要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沙沙不要一味忍受疼痛,我们及时就医,会不会就不至于发展成后面漫长的住院和最终的手术?结合过往的就医经历,我始终无法回答医院的治疗在什么意义、多大程度上帮到了她。任何简单的回答都会引发一场心惊肉跳的存在论危机。


第二次进急诊内科,已经换了一个值班医生,他立刻安排了CT。沙沙说能不能先打一针止痛药,医生同意了。凌晨的CT室空空荡荡,我很庆幸我们没有在白天来就医。CT结果出来,“疑似小肠梗阻”,内科医生让我们马上去挂外科。一阵艰难的等待后,沙沙被推进了抢救室。

“推进抢救室”听上去是一个很drama的说法,实际上一切都挺平静的。不,应该说在沙沙忍受了近24小时的持续疼痛、已经精疲力竭之后,进抢救室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转折,要配上欢乐高昂的音乐。某种程度上,当地分院的抢救室气氛确实是欢乐高昂的。我们一进去,护士迅速开始安排床位,吩咐我去缴费。等我缴费回来,沙沙已经插上了胃管、输上了液。她眼角、鼻子、嘴角都湿漉漉的,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不出话。胃管刚插入她的喉咙,一阵阵往外面抽水,看上去实在难受。但她后面跟我说,那时候她肚子太痛了,只想着终于有人来救她了,很开心,还没有察觉到胃管就插进去了,然后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回事鼻涕、眼泪和口水都流出来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们都呆在抢救室。沙沙在最靠近护士站的“抢1床”,其实是安排给胸痛卒中患者的。因为太久没有合眼,除了问诊、换药的时间,她都在睡觉。护士站的医生、护士、护工,和不知道什么等级职位的医护人员一刻不停在兴致盎然地聊天,从谁经历了最忙的时刻到哪个紧急生还的病人,从减肥方法到育儿经,与抢救室中延绵不绝的机器鸣响交相唱奏。看着他们的昂然欢欣和患者们安静躺着忍受各种不适的样子,深感医院真是一个矛盾重重的所在。

期间,沙沙偶尔醒来,抱怨一句,他们好吵,我也只能苦笑一下。在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个初来乍到的人马上就会自动领会到,就是永远不要跟医护人员抱怨他们太吵,因为他们会一直很吵、会不分时间地闯入、会向家属下达各种指令,而患者在身体虚弱、精神萎靡的情况下,完全仰仗于他们时不时施与的善意和温柔。


后来,我才明白,这个小医院的抢救室确实非常宽容。作为家属,我可以自由出入,可以坐在一旁吃外卖,拉上帘子,还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扶着沙沙用坐便器上厕所。后来去省医的第一晚,因急诊的留观室无床,沙沙只能被安排到抢救室。大医院的抢救室是一个严格隔绝的战场,是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充分激发恐怖想象的剧场,让我在这次陪护中唯一没有住在医院的一晚,感受到彻头彻尾的无助。


在抢救室的一整天,我都在纠结要不要延期之前的安排:什么时候沙沙去以前生活的城市看牙,什么时候去省城办签证,会不会需要续租现在的公寓。我天真、执着地以为沙沙下一秒就可以出院,只要她放个屁(字面意思),就可以站起来,开开心心地走出医院。

这样的执念是出于我太不愿意打乱计划,月初起我就一直在焦虑时间是否够用、to-do-list上有没有疏漏。两年在滨海城碌碌无为、却安稳康复的日子,让我完全忽视了一个我自己其实不敢正视的不可控因素:沙沙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正常”的身体随时可能出现意外状况。这完全不是因为我乐观(我跟乐观毫无关系),问我们身边的任何一个朋友,她们都会说,沙沙看上去很好,很健康,很有活力。

医生也这么觉得,即使在肠梗阻之后。白天一位妇科和胃肠科的医生分别来抢救室问诊。妇科医生发现不是她的问题,走了。胃肠科医生觉得应该是他的问题,但他说病人目前恢复得挺好的,已经自主排便过一次了,应该很快就会好。他问我要不要去住院,住院治疗和在抢救室治疗是一样的方案。那是不是不需要住院?——我没这么说,我只是告诉你按照她现在这个状况,住院也是一样的治疗,而且她已经排便了,只要在排气之后就没什么问题了。——好,那我们先不住院。胃肠科的医生也放心地走了。黄医生是一位微胖、黝黑、口气浓重的年轻男子,我担心他是不是也肠胃不太好。

到了晚上,沙沙也没有排气,腹痛在药水和胃管减压的双重作用下有所减轻,但仍然没法进食和进水。抢救室的护士说,这种状况只能再在这里留一夜,需要留陪人。可是抢救室不让陪护人睡觉,请护工也来不及了。如果我留在抢救室,又是一夜无眠,而且抢救室太吵了。在58同城上找了一会临时护工的信息,想了一圈我们屈指可数的朋友,最后决定还是要转为住院,至少可以租一张陪护床。

8点多,我们在黄医生欲拒还迎的安排下搬进了普外科住院部。在跟护士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留陪之后,我马上回家洗澡、洗衣服、收拾行李。到家的时候我觉得脑子里有一百件需要处理的事,不停歇地做了好几件怎么还有一百件,突然慌了神。沙沙之前做手术化疗我都在国外,从来没有陪护住院过,只是隔着大洲每天浑噩度日,那时候的一些感受涌上来,我又开始有点失控。我跟沙沙发了短信,她马上安慰我。我一边收拾一边自言自语,帮助自己镇定下来。

等回到医院,已经11点,同病房的人都睡了,我打开折叠床,拿出自带的被子,关灯躺下时还是觉得思绪万千、精神紧绷,但我知道我该睡觉了,睡眠是必要的。于是我开始回想每周苏嘛喇冥想时帕芒(即引导者)会说的话,让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好在它这次起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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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X沙我们是一个充满吃饭和做饭热情的神经病组合,一对没有工作、相互寄生的同性伴侣,两个没有生产和再生产计划的日常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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