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岛屿精神,另类人生 · 第二天

爸爸遞給我四沓錢

皮卡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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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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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一個你不為人知的精神世界,一旦說出來,最親近的親人朋友也會感到驚訝。在那個世界裡,你發現了什麼?想聽聽你如何構建自己的「精神離島」。

對着這個題目,閉眼琢磨了很久,仍然沒有頭緒。我有精神離島嗎,如果有,它一定很難看,宛若被轟炸過的廢墟。我不會讓任何人看到它。但是說起不為人知,我有一個極少人知道的秘密,向我傳遞這個秘密的人,要求我不要告訴其他家人,因為他擔心他的錢被侵佔。如果是這樣,那向陌生人傾訴也許無妨,所以我在這裏將它寫下。偏題也無所謂了。

爸爸遞給我四沓錢。

更具體點的描述是,被敲打整齊的100元紙幣,每99張分成一摞,再用第100張包起來。我記得這種紙幣的包法,我很熟悉。

那是我和爸爸的秘密,只有我和他允許持有的秘密。他認真地對我說了三遍,你不要告訴家裏的任何人,我給了你這筆錢。

那天傍晚,我揹着書包爬上七樓,去他的出租屋。前一天,他交代我一定要見這次面,他有重要的事和我說。我以為他又要來借錢了,如往常一樣,假裝關心我,然後問我可不可以借他點錢。在我們見面以前,我都在揣摩這個數額會是多少。

有兩年的時間,我們斷聯了。某次拒絕借錢後,他罵我不如狗。真是白養你這麼多年,狗吃了東西還會沖人搖尾巴!他說。因為憤怒和對他過往暴力的恨,我再也沒有接他的電話,也不理會他發的任何消息。那幾年社交網絡流行「斷親」這個詞,我樂於和別人說,我和我那該死的爸爸斷親了。我心裏想我真酷啊,我可以這麼果斷地斬斷親情。

斬不斷的,我記得他這麼說,你身體裏流着我的血,你永遠都姓林。

後來噩夢越來越頻繁。我夢見他突然去世,我回家去參加他的葬禮。在那場葬禮上,我失去了理解這段關係、改變這段關係的可能性。夢的最後,爺爺奶奶把我從葬禮上轟了出去。

我想起盲人的描述。他們說,他們不是感受到黑暗,而是感受到虛無。我對父親也是這樣。當我可以理解這個世界大部分人的時候,我無法理解父愛。看到爸爸抱着逝去的孩子哭泣的照片,我感受到的就是一片虛無。這是真實存在的嗎,這簡直是神話吧。

這讓我十分不服氣。當我邁上七樓的台階,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迎接虛無的英雄。我是那麼有勇氣,重新面對他,重新面對恨意。

直到他遞給我四沓錢。

錢是從衣櫃裏掏出來的。包裏兩層,外面一層是化妝棉的包裝,裏面一層是紅色的塑料袋。因為長期悶在袋子裏,錢散發着一股濃烈的黴臭味。這股味道隨着他整理錢的動作,瀰漫到整個房間。等他整理錢的間隙,我環視了這個房間。

房租800,兩室一廳。其中一個房間被他當作茶室。喝茶是他放不下的愛好,我知道,他覺得自己擺弄茶具的樣子像個老闆。但荒誕的是,茶桌旁邊豎立着一大塊豬肝紅色的破舊床墊,還有一個20多年前買的山寨古董花瓶。窗戶很小,窗簾都是毛邊。真是一個老年單身漢的悽苦世界。

錢數好了。他說,這裏一共有四萬,是我的救命錢,我把它全部交給你,交給別人我不放心。他還說,我怕我這樣活下去,哪天生病了沒有錢買藥,弟弟不懂事,我只能指望你了,我和奶奶商量過,她也說,交給你是最放心的。

我聽完腦子一片空白。

他繼續和我解釋,這些錢是他這兩年在漁船上打工掙的。每天下午5點出海,直到天亮回來,一天450塊錢。太累了,累得不行的時候就休息一天。老闆把工資打給他,他不敢存銀行。因為他欠了銀行十多萬,他怕錢被銀行划走。每個月,他都迅速地去atm機取出現鈔,再用塑料袋裹好。

他總是接到銀行的電話,不敢接。任何陌生的電話號碼對他來說都如臨大敵,他乾脆什麼電話都不接了。他像一隻老鼠,躲藏在自己的出租屋裏,懷裏揣着自己的救命錢。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他也在我面前數過錢。那年過年,他在牌桌上大贏特贏,很是高興。我天真地問他,爸爸,一萬塊錢有多厚啊?十幾萬塊能把我房間填滿嗎?他笑我,把我的童言童語轉達給其他人。贏錢的爸爸真溫柔真幽默。可是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一萬塊錢怎麼那麼薄。一個人的生命可以活得那麼驕傲,也可以那麼輕賤。

錢又包回了袋子裏。我無法拒絕這個囑託,我沒有想好怎麼拒絕,它就扔到了我的面前。我心想,什麼意思呢,我以後又要捲回他的剝削裏嗎?還有奶奶,最不待見我的奶奶,在這兩位親人眼裏,我可能只是一台可靠的存錢機器,他們相信,心軟的我會誓死為他們服務。

那時候,我意識到他作為父親的殘忍。對孩子暴露最狼狽的一面,祈盼對方不要棄養自己。那個晚上,我驕傲的爸爸真的消失了。面對一個自憐的父親,我手足無措。

離開出租屋以前,他還塞給我2000塊錢。他說,出國了,照顧好自己。

我們在十字路口告別。他買了一包煙,17塊錢。我問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飯,他說不用了,他牙齒掉了好多,嚼不動肉。有一顆牙齒是在船上吃方便面的時候發現的,他撿了回來,放在茶室的紙盒裏。

你要不要看看?他問我。

我忍不住笑出來,看什麼看啊,這你居然也收藏。

那一刻我忍不住繼續笑下去。怎麼這樣,我的生活怎麼老有這種讓人發笑的時刻。

騎上共享單車,我往媽媽家的方向行進。路過一台ATM機,我把發臭的錢存了進去。十幾分鍾才存完,因為要不停地把皺巴巴的紙幣攤平。

我真的有守住這個秘密,關於這次會面,只和媽媽說了2000塊錢的部分。媽媽聽完,在我面前破口大罵,2000塊錢能夠幹嘛啊?他也好意思給!

我沒有和她說後半生的囑託。它壓得我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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