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夏天,成都玉林的“爆疙蚤”是否依然飘香?|一锅师太的小饭桌
编者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每件事都有自己的土壤,“一锅师太的小饭桌”也不例外。成都玉林就是这张小饭桌生根发芽的地方。
“一锅师太”夏莉莉为何来到成都玉林?为何能在此起意开创小饭桌?这不仅和她本人的生命经历有关,也和成都玉林的城市发展不无关联。我们将顺着夏莉莉的目光往小饭桌的窗外看看——看看成都玉林正在火热进行的都市更新,正如何改写自然与人的空间记忆,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城市打造”对人和自然的影响。
本篇是“一锅师太的小饭桌”的番外篇,也是小饭桌的发起人夏莉莉的另一份思考。
一、女贞树上,留鸟们叽叽喳喳地边吃边拉
川西坝子的人家用莲花白煮新洋芋儿的时候,栀子、黄桷兰和女贞树就都开花了。空气中总是浮动着阵阵暗香,让人生出对生活的眷恋,觉得日子无论再怎么艰难,都值得努力好好往下过。
这些开白色花的树我都喜爱,但今天先单说女贞吧。附近有个街区正在改造,据说可能会砍掉一些女贞树,社区干部去征询居民意见,很多居民都不同意用现在流行的蓝花楹取代女贞树。
如果有人来问我的意见,我也不同意。
女贞不仅生态价值非常高,还是玉林这一区居民的“集体回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发展工业,这里陆续建起了好多工厂,比如生产成都牌电视机的国营无线电一厂。
《成都自然笔记》对玉林的女贞树有记载,说此地是鸟类过冬的食堂,关于这一点,我也可以做个人证。且不说四季常绿的女贞对空气净化的作用和对人行道的遮阳纳凉,自初夏起以细碎的小白花招蜂引蝶,冬天树上挂满一咕嘟一咕嘟像野葡萄的果子,供留鸟们叽叽喳喳地边吃边拉,能一直吃到第二年的暮春。
除开客观的价值论断,一个人喜欢哪样植物和什么地方,常常更取决于主观情感。从玉林南街搬来 “成都迪士尼”住了一年半,我亲身感受过窗外那株女贞树在冬日里的热闹非凡,对这些女贞,更多了一分眷恋。
女贞在本地生态系统和地方文化系统中的位置,不是作为外来树种的蓝花楹可以轻易替代的。当然,蓝花楹,作为新的“时代风景”,可能会和各种火锅店、咖啡馆、独立书店、艺术空间以及穿行其间的“重橱窗而轻街道”的文艺青年和外地游客们一起,构成新玉林人的回忆。
二、身心俱疲的人终会归来的地方
我对玉林的情感,也是因女贞和构树这些乡土植物而起,这段时间晨跑和晚间散步,总有女贞那白而细碎的花朵扑簌簌往身上落,一再勾起我对往日的回忆。
从六岁到十八岁,我都生活在都江堰一环路外的青城造纸厂,那是一个国营单位,一座花园式的工厂,从家属区去子弟学校的上学路上,沿途都是女贞,某天,上学路上,有同学摘下一片女贞树叶,揉碎后在手里捂了一会儿,送到我鼻子边上:来,请你吃个苹果。
一嗅,还真有股青苹果的香味。
那是没有现代物流和气调库的时代,要吃苹果只能等到夏末秋初,厂里派大卡车到小金去拉回来挨家挨户分发。这“闻叶止馋“的方法甫一上线就在厂区卷起风暴,上学放学,总有人要去摘路边女贞的叶子来“招待”身边的小伙伴。
在青城纸厂,无论老少,都把女贞喊做“爆疙蚤”。在那些爆疙蚤树下走了十几年,我长大了,按照曾经预想的那样离开了家,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远方和更远的远方。
这些年,我做过许多工作,看过许多风景,品尝过许多食物,有了孩子以后,在成都郊外的蒲江明月村办了一所乡土自然学校,带着村里和城里的孩子们种植食物、制作食物、访问农场,来更好地认识食物。
等自己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也去当地的九年制学校参与志愿服务,根据校内的“有限自然”结合当地农业生产,设计了帮助孩子们完成幼小衔接的乡土自然教育活动。
本以为生活会一直那样继续,却因为疫情的来袭,造成生活的又一次转折。身心俱疲的我回到成都,在“爆疙蚤”们的怀抱中,一边休息和自我疗愈,一边重新建立生活支持网络。
爆疙蚤的学名叫女贞,是母亲被调去苗圃工作之后告诉我的。
她在苗圃工作那几年,我放学回家后常常可以在灶台上有点“小小发现”,有时候是无花果,有时候是葡萄,有时候是金桔……除了可以吃的,还有可以闻的和看的各种花,比如月季,比如茉莉。
这些被她用纸包着带回来的各种“自产销”,既是土地对园丁们辛勤劳作的慷慨馈赠,也是工友们在“大锅饭大家干”的气氛中无伤大雅的共同分享,丰富着我对季节和食物的体认,也带给我何为良好生活的些许思考。
一生与植物亲近的母亲,在前年的最后一天遭遇了一场车祸,随后就逐渐失能,无奈之下,弟弟只好将她送到住处附近的养老院,而我也就需要常常带着孩子坐地铁去往城市西边看望她。
搭地铁,要从玉林二巷那条狭窄的巷道经过。穿行其间,沿途小贩售卖的花、果、菜告诉我季节的讯息,屹立不倒的华华饭店告诉我什么是顽强,耳边也常常响起表叔和表婶的话,他们曾告诉我这里以前是蔬菜公司的生产基地。
在蔬菜公司当司机的表叔和表婶,在四十多年前托人给隔着五天四夜火车路程的两个年轻人做了媒,后来这两个年轻人结了婚,生下了我,先是把我从都江堰的乡村带到新疆的部队,又把我从新疆的部队带到了都江堰城边上的三线工厂。
我满了十八岁,一心要和这个世界发生广泛而深刻的联系,把来到成都半工半读作为漫漫征途的起点。
为了方便到川大上课,我在玉林盛隆路的一个酒馆找到了工作,酒馆租给服务员住的宿舍就在玉林二巷华华饭店的楼上。
年华如流水,一去不回头,不愿忘记从前的我,常常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个急速破旧立新的时代里为自己做点什么,就像当初从上海回到都江堰参与灾后重建那样,观察和记录玉林这一区域的变化,也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组成这一区域的一草一木、一餐一食告诉给更多的人。
三、再出发,用“不傲慢”的姿态参与都市更新
想来想去,还是发挥自己的特长,办起一个自然书写工作室,参与驻地附近书店的经营,正好天安生活的办公室也在附近,就继续一起举办“我想认识我的食物”的读书会,联合招募对食物和自然议题感兴趣的参与者。
第一期面向成人举办的写作班,我为大家选择的读本是《男人的菜市场》。
看过刘克襄逛菜市场之后,参与者们也跃跃欲试,想写出自己和市场、食物、家人之间的关系,我也特别带领参与者以作家逛西栅菜市的视角去走读玉林二巷。
在这个小型的露天市场,常常有各种大市场少见的“非标”菜品出现,懂行的买家都知道什么时令节气在哪个地方能蹲到自己需要的“尖俏”,有些贩子会利用闲时聚在一起打麻将,有几家老板总在路边就地搭桌共餐,小孩和猫狗一起蹲在地上玩 ……
这种“江湖气”里,是热气腾腾的生活感和浑然一体的社区感,这在现代都市中已不多见,每次上课走到这里,学员们都兴奋异常,感觉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代,要知道,这些学员,年轻的三十几岁,年长的接近六十岁了。
沿街为市和依市而居常常会显得混乱,但这表面的混乱背后有自发形成的清晰秩序,实在是被严格治理的都市中少见的风景,我常对人说玉林二巷是整个玉林片区最为生动的“活的乡土博物馆”,但随着烟火玉林的热度越来越高,这一带很快也会被改造,据说已经有财团买下了地铁站对面沿街的商铺要统一打造。
“打造”这两个字,真的很不生态,透出的是人类自以为是的傲慢。
不知道将来的玉林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觉得我应该发起更多的行动,让更多人关注身边的自然,“一锅师太的小饭桌”就是其中之一,除了解决自己和邻居们的吃饭问题,还因为从吃饭开始的自然教育,是更贴近日常且更可持续的自然教育。
如果有更多人学会发现和留心身边的自然,应该也可以因为这份热爱和对本地生态的关注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建立起身边的附近,共同去迈向一种更可持续的生活。
可能这样的想法太过浪漫和理想,我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但我愿意努力试一试,从搬回玉林的第一天就开始持续记录这一区的植物们,还办了面向儿童的自然书写班,每个周日都在社区小公园里带着孩子们认识植物朋友。
前几天,白夜(成都著名的文艺地标,由诗人翟永明在1998年5月创办的酒吧、文艺空间)举办了“我在玉林的生活”《从沙子堰到玉林西路》新书发布会,活动特别邀请了一些知名艺术家和文化人分享各自在玉林的生活和创作以及趣事。
这本书,对成都这个“中国当代艺术创作的原乡”的三十年发展,做了一次阶段性的回顾,在艺术家们的分享中都提到了玉林的环境,无论是人文的,还是自然的,都为他们的创作供给了养分。
玉林之所以可以“左手文艺,右手市井”,就是因为这些女贞、栾树、梧桐、小叶榕,还有散落在各个院落的大叶榕、构树、泡桐、南酸枣、核桃、黄桷兰等大树在半空中编织出的绿网,庇护着生活在这一区域的生命,让这一区域一年四季都有绿意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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