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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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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過很多老房子。內內外外,它們的骨架都相當漂亮。但就像老人一樣,身子已經挺不直了,兩腿漸漸地陷進地裡,頭髮稀疏得像瓦上的野草,皮膚上星星點點,既有斑點,也有歲月一層一層留下的痕跡,只有它的規模、它的正面的臉上,遺留著往日的尊嚴。

我也看過很多新房子。玻璃非常乾淨透明,大得想把整片天空吞下肚子。所有的材料都非灰即白,漂亮爽利,像寫字樓裡的男人,每天早上把鬍鬚剃得乾乾淨淨,泛出好看的青白色的光。走過你身邊,還能聞到清爽的須後水味道。草地也是,跟最好的足球場一樣,一條青一條白,一絲不亂。

新房子的一切都在立面上——就是你能看到的那些,其餘是空無。我喜歡老房子,每一個,只要可能,都要進去看,也親身住過其中的一兩個。老房子、老墓碑,有一個共同的地方:經過時間,它們都變得像樹。它們生長、嘆息、高興、低落、會唱歌,但常沈默。

老房子裡住的不僅是人。無數的小草、小蟲子也喜歡住。尤其是人走了之後,我們終於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們,生活、交配、忙碌、交談。而且它們不只一種,各住各的,各忙各的,也不知道誰在負責分配。

一個房子看上去很髒很破敗的時候,都是大自然的豪宅。因為我們很少蹲下來、躺下來、靜下來,甚至我們都不再進來。

我們相信看得見的,因為看不見的與我們無關,至少對絕大部分人來說是這樣。所以我知道,這世界很大,很有趣味,很值得來。我不感到焦慮,正如那些世界裡的東西對了不了解我也不感到焦慮一樣。

但只知道一個世界並認為這就是全世界的人,值得全世界的同情。他們的世界多麼小啊,我們看著他們的蟻穴越搭越高,已經快到小草的腰。以至於不得不在旁邊又修上厚厚的一層牆,好不讓風兒把它們吹倒。於是穴越高,牆越高,人越小。

這是一個悲哀的種族,但沒人能阻止他們。他們一直在研究如何將蟻穴發射到遙不可及的樹頂,好防止它最終不免於傾倒的命運。他們打穿了很多樹葉,也的確成功地射出了幾個蟻穴到樹杈上,早被鳥兒佔了便宜,反正他們也不敢真的搬來。

下次你走進一座老房子,摸摸冰涼的牆壁,坐坐冰涼的椅子,試試冰冷的地板,靜靜地等一兩分鐘,你就明白了,它們都是根系。

活著的人、死後的人,手和手,都是這樣的根系,柔軟、冰涼的根系。不要拂去那些爬在上面的小蟲子,因為它們也是根系,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連通著我們。就連空氣也是,你看,怎麼用力地扯,我們的手都被某種力量牽附,觸碰不到任何一樣超越我們身體的東西。

通過根系,我們觸碰一切。世界上沒有一個我們聽說過的神,不在這根系之中。

生命的事實,我們已經在顯微鏡下見到:那隻草履蟲的每一根觸鬚,規律而狂亂地,不停地飄著、飄著,因為水,因為生命——儘管,這一切只有通過顯微鏡,你才願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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