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窩復耕|黃皮樹下 從收割到覓傳承 記一場三年的「社區營造」

香港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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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組織「好老土」,在梅窩從事「社區營造」約三年,推動復耕、為當地農夫制訂產銷計劃、透過出版介紹農場歷史和栽種過程。在香港推動復耕,有何困難?過程中,他們如何取得村民信任、「擺平」區內衝突?本地農夫,又可否找到「傳承」?

原文刊載於集誌社

文|集誌社

記者|蘇柏軒
攝影|陳朗熹

正值小暑,七月初的周六清早,烈日當空。15 位義工,從梅窩碼頭走過 45 分鐘山路,齊集在一個有過千棵樹的果園。一批人在 22萬平方呎的果樹林裏,採摘一串串雞心黃皮;另一些人在帳篷下,修剪黃皮串的樹葉和枝節,放進禮盒,然後送往山下的地舖,和各區的零售店。

這羣義工,大多都是來自區外、曾經一連 11 個星期擔任當地生產者的學徒,或是由他們介紹而來。

社區組織「好老土」,在梅窩從事「社區營造」約三年,推動復耕、為當地農夫制訂產銷計劃、透過出版介紹農場歷史和栽種過程。在香港推動復耕,有何困難?過程中,他們如何取得村民信任、「擺平」區內衝突?本地農夫,又可否找到「傳承」?
梅窩自五十年代,已是香港九個漁農處指定的農業站之一,用以向農民傳授耕作知識,和提供技術支援。(圖片來源:集誌社)

早上八時,天氣已開始炎熱,「好老土」的幹事,已在梅窩碼頭迎接三位「新人」,一同走上何氏果園——識途的義工,已約好在窩田的果園上集合,一同採收黃皮。

一行人離開商店林立的大道,經過海濱長廊,和滿是街坊舖頭的小街,再到白銀鄉,在公廁外稍作休息。大家一同觀察在村屋前面種植的黃皮樹,有些掛起「私人樹」的標語。在市區家裏,打理一個大一些的盆栽都難以實行,可會想像在鄉間,能夠在家門前栽種自己的果樹?

集誌社檔案:五十年代的香港指定農業站

自 1950 年代,梅窩已經是香港九個漁農處指定的農業站之一,用以向農民傳授耕作知識,和提供技術支援。當地作物最早期以水稻為主,至 60 年代,因灌溉水源和內地輸出的蔬菜減少,梅窩農產改以蔬菜為主。

梅窩位於大嶼山東南部,地理位置促成,當地由合作社安排,連接港島西環菜市場、和長洲墟市的街渡運輸網絡,為梅窩農業構成完善的產業鏈。當年化學肥料尚未普及,梅窩就有製造「大肥」、即是糞肥的農户,經水路將肥料運到荃灣等地區的農田。

70、80 年代,內地蔬菜大量輸入香港,加上政府推動工業發展,香港農業日漸式微。然而,梅窩今天仍然有農業生產。各農場皆有其主營的作物,包括何氏果園的黃皮和菠蘿,也有冬瓜、椰菜、金盞花、蝶豆花、貓鬚草等。

走上一段斜路,經過銀礦瀑布和銀礦洞,拉起閘桿,阿懵和阿黃以吠聲迎接果園訪客。帳篷下,義工放好背包,拿手套和利鉗,新人們先聽果園主人 Danny 解釋,學習在枝幹綠色和褐色的交界落刀,預留足夠的枝條長度,待包裝時把黃皮串綑在一起。

負責採摘的一半人,跟着 Danny 和「好老土」創辦人龍子維(阿龍)的步伐,帶着竹籃和膠箱到樹林。果園種植黃皮、菠蘿,也有荔枝和少量蔬菜。樹林裏每棵黃皮樹在高處青綠的枝條掉下一束束黃色的果實,有些過度曝曬之下「燶咗」,變成深褐色。這些黃皮樹都是由正職視光師的 Danny ,在週末時間兼職打理。

之後,五、六個義工開始一手拿着利鉗,另一手抓住有一個半人高的樹叢,採摘黃皮。義工們處理伸手可觸及的果實之際, Danny 則將長得過高的樹叢劈下,讓義工們從中採收在樹頂的黃皮。

農場學徒半年後回歸梅窩

參與活動的義工,許多都曾經到梅窩跟從當地的生產者當學徒,又或是學徒們的朋友,受「好老土」號召,回梅窩幫忙。

穿螢光黃色背心的Jo動作敏捷,儘管要走到砂石地上陡峭的斜坡,仍是「義不容辭」,收穫一籃籃的黃皮,還經常提醒其他義工飲水、休息。她在 2022 年秋季,擔任「草原農場」學徒,學習種冬瓜、葫蘆瓜等作物。

圖片來源:集誌社

她解釋,自己成為學徒是出於「八卦」。她說經歷社會運動和疫情,自己開始注視香港發生的事情,發覺自己認識太少,偶然在社交網站上看到計劃,讓參加者了解梅窩地區特色和學習務農,於是參加。

以往「連餸都唔會買」的 Jo 形容,自己第一次「認識番茄啲核係點」,計劃令她了解農作物中牽涉的努力,和農夫守護當區水源、土壤的決心。即使學徒計劃已完結半年,而採摘黃皮的也不是她所屬的農場,她仍選擇與其他學徒一同回到梅窩。

戴漁夫帽、紮短辮的 Yoyo 是今次行動的「新人」,第一次到梅窩的農場當義工,她的家姐曾在 2022 年春季參加學徒計劃。雖然自己之前未曾接觸過農務,但 Yoyo 因為受到姐姐邀請,與教會朋友一行五人來摘黃皮。

義工細心修剪黃皮串

一籃籃採摘得來的黃皮,一併收集到藍色大膠籃裏,由阿龍用手推車推到帳篷下;另一羣義工再挑選和修剪黃皮串,然後綑綁在一起,放進出貨的長方紙盒。

在一直灑水降温的膠帳篷下,義工圍着膠籃,坐在矮凳,細心察看一串串的黃皮。他們首先要摘去樹葉,除去「燶掉」、黏着雀糞或過小的黃皮,然後將枝節修剪得平整、美觀。

修剪好的黃皮,便可以包裝出貨。義工首先集齊重一斤的黃皮,排列好、用橡根綑綁起來,再連同一本介紹果園的《大嶼食通信》放進紙盒。一眾義工綑綁時顯得手忙腳亂,要 Danny 再次向他們示範。這種包裝水果的方法,是他移居台灣工作時,從當地的農户學習,能令農產看起來更精緻、美觀。

阿龍將黃皮禮盒放進紙皮箱,然後再搬上鄉村車運到山下。這天摘下的黃皮,多數會送到在區外的小店售賣,而收成亦會在「好老土」的梅窩門市售賣。

修剪好的黃皮串,綑綁在一起,放進出貨的長方紙盒。(圖片來源:集誌社)

改良品種獲《英女皇嘉許狀》

在挑選黃皮的人羣中,有一人神態自若,赤腳起來、用鉗將枝條修剪得光滑。她是 Danny 的媽媽,人稱「婆婆」。

婆婆出生於愉景灣,後來跟隨丈夫搬到梅窩,至今仍住在果園所在的窩田。Danny 的父親在 70 年代,參加漁農署的黃皮改良計劃,成功研究出皮薄、肉厚而清甜的雞心黃皮,獲得《英女皇嘉許狀》。

對 Danny 繼續經營果園,婆婆形容是本着「唔好嘥咗佢」,所以繼續栽種黃皮、菠蘿、龍眼等作物。至於孫兒有否興趣繼續經營,婆婆説「哎!合埋隻眼就睇唔到㗎啦」,她對在場的一羣後生義工說:「都係你哋先會咁」。

阿龍:因生活模式差異投入社區營造

「好老土」在梅窩從事「社區營造」約三年,至今在 Facebook 累積五千多追蹤。機構曾經為當地農夫制訂產銷計劃,將農產製成時令菜包寄送到家或在區外的小店售賣;與餐廳合辦「Farm to Table」,透過菜式推廣本地生產;出版《食通信》,向消費者介紹農場的歷史和栽種過程。

機構之後在 2022 年舉辦學徒計劃,與梅窩五個農場或手作職人合作,用兩屆各 11 個星期、培訓共 77 名主要為區外或初搬到梅窩的居民,然後舉辦農墟和出版手記分享成果及當中經驗。

何氏果園負責人Danny (右)和「好老土」創辦人龍子維(阿龍),一同參與了梅窩的「社區營造」,推動復耕、農產品營銷,及傳承農業。(圖片來源:集誌社)
集誌社檔案:什麼是社區營造?

日本學者宮崎清教授將社區特色分為「人、文、地、景、產」五個面向,分別指區內的人口、文化風俗、地理環境、人造景物和產業。阿龍認為,「社區營造」是指,發掘社區的特色「資產」( assets ),例如多年來堅持生產的農夫和手作職人,然後利用區內的組織和人際關係加以發揚,令社區展現應有的活力。

阿龍認為「社區營造」必須扣連該區歷史傳承的特色,而參考台灣、日本的成功例子,其中一種方法是協助專屬一個地方的「特產」建立品牌、舉辦農墟,讓區外民眾容易明白地方特色,同時能活絡經濟,持續為社區提供資源。

阿龍一直在市區從事社區關係、政策倡議的工作。四年前,「或者是想避開政治氣候」,他離開城市核心,回到「老家」位於大嶼山南的䃟石灣村。

回到親戚、阿公居住的村中,最觸動自己的,小至看待動物、理解天氣、維修電器;大至區內產業、地理環境對城鄉造成資源和生活模式上的落差。他希望讓外人理解鄉村重要的文化和經濟生產,令梅窩展現其本有的活力。

他於是接觸梅窩「造區」的組織,組織當時規模較小,阿龍負責出謀獻策,找資源和擴展服務。期間,他一邊攻讀工商管理碩士、一邊打工,到兩、三年前開始全職投入社區營造工作。

取得「社區創造者」的信任

「好老土」的計劃以農業為主軸,阿龍解釋,是在四年前從事口述歷史時,認識到梅窩深厚的農業歷史、以及現時仍在耕作的農夫,想到農業正是一種與社區緊密連繫的產業。

「一邊做就發現還有陶瓷、藍染,有很多 community entrepreneurs(社區創造者),很有熱情、把握社區的資源去創造的人⋯⋯社區營造正是要有這種人,才會有活力。」

面對「好硬頸」的創造者,要獲得他們和區內居民信任,一同推展各項計劃,阿龍強調要以「人家的語言」來溝通。

圖片來源:集誌社

「鄉村裏面,好多人祖父輩都是耕田,一講自己做農業相關,他們很快就明。」阿龍形容,一邊做,就會聽到迴響,感受到很多村民的支持,「大家都想做些事,但無奈人唔夠。」

他憶述自己做了很多「無謂」工作,協助他們解決生產困難。

有一年秋季仍颳起颱風,將一個農場已經打釘的帳篷吹毀,原個吹到另一間屋;同一夜,農場又有水牛侵襲,將圍欄撞破。阿龍一邊聽農夫訴苦,一邊「做埋啲手工嘢」。又試過為另一個農場的水浸問題,聯絡鄉委會、漁護署進行考察,然後申請政府資助解決問題。

「這些角色本身不是我做,但做了之後,就令農夫覺得你都有些用。」

另一位幹事 Virginia 補充:「超越合作關係的這種信任,不是説有 project 才找農夫,而是有信任才能衍生出這些 project。」

「我們不會在元朗做」

營造地區非只有和諧一面,亦要面對地區內的衝突。

「有很多不同的人,有些權力大一點,他們最擔心人家不知他是誰。那麼我們就告訴人知道他是誰,以及拜會他們,讓他們能接觸自己。」

阿龍會清晨六時在他們飲茶時,與他們「傾偈」。「有些事會被『搞』、被杯葛,所以每次辦活動,處理這些事都是必須的。」

要溝通,但也有原則要堅守,例如合作農夫要與社區有良好關係、農產要有機,如果有人想參與但違反這些宗旨,「就唔 ok,但都要有溝通」。

這種對人事、阻力的分析,亦影響阿龍挑選來營造的社區。

「你搞某些事之前,你會知道事情在甚麼空間、環境之下,會出現的預期效果。」

阿龍指,港英政府委託代理人,諸如鄉事委員會,代為管理鄉郊地區,時至今天,讓鄉郊比較有空間,能推行自己的計劃。

「成個香港,搞到啲『奇怪嘢』嘅地方係喺邊?其實都係鄉郊,因為環境令某啲事容易形成。」

而鄉郊之中,亦要留意地區的條件。

阿龍說:「我們不會在元朗做。不是因為你不夠能力、不夠想像力,而是地方的環境、棕地的擴散程度。你剛剛開一塊地,對面已有十棟貨櫃屋,搞乜吖?搞條毛啦。又例如新界北,一個北部都會區下來,你都收工啦。」

「這種想法很重要,因為有些前設、環境如何、監察你的力度有多強,沒有這些評估是做不到。」

重一斤的黃皮,用橡根綑綁起來,再連同一本介紹果園的《大嶼食通信》放進紙盒。(圖片來源:集誌社)

以復耕農田為一兩年內目標

阿龍形容,摘黃皮活動就像學徒計劃「一個每年的節慶、儀式」,讓學徒回到農田,聚在一起。

他憶述三年前,同樣在小暑,自己一人將黃皮推下山,「今日我哋收黃皮、菠蘿,仍然係攞去賣,但背後價值已經不同。」

阿龍認為,目前梅窩的農田規模太小,例如 Danny 的農場每年只出產 100 個菠蘿,難以持續經營。他希望未來一兩年,能復耕梅窩更多的土地,規模最少有數公頃,以復興鄉村農業的經濟。梅窩現時有 31 公頃土地畫作農業用途,相等於 1.6 個維園。

「可能會請農夫來復耕,然後我們負責管理,以及連結鄉村復興和社區營造的關係。」

辦學徒計劃盼傳承

阿龍說:「重點在,透過復耕,就能讓當區居民看到,我們是做實事,不是以『保育』、『反對發展』為旗號,上媒體很威。」

Danny 兒子無意繼承父親的果園,「婆婆」不介意,但 Virginia 補充,Danny 自己也很想有人傳承他的果園,而這也是「好老土」舉辦學徒計劃的原因。

阿龍續說:「但如果要傳承,我們就要擴大規模,讓出了去的人回來,都覺得自己老了之後會有人再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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