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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KA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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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

IKA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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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医生,我们经常看到死亡。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悲剧。医院里的每一个房间都躺满流血的伤者和死者。我们非常缺血,但公民们在外面排队献血。

他们说,“知道真相的人,有义务把真相传递下去”。

而这些他们,又会被另外一些“他们”,冠上反动势力的名字,然后他们、他们所讨论的一切、和一切关于他们的讨论都会被令人窒息的Censorship扼杀在虚无中。

“他们”说,这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因为这代表了广大人民的最根本利益。

Tiananmen, after 30 years.

中午十二点,我从阴森幽暗的毛主席纪念堂走出来。走过冰棺,外面是残酷的烈日。

太阳照在广场上。土地是滚烫的。

这土地的温度从未消失。

我从广场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广场的那一头走回这一头。我用手触摸广场上那些沉默的石柱,上面是大灯、广播喇叭、摄像头、摄像头、摄像头和摄像头。鸟儿从头顶飞过,太阳威严地照射着广场上来来去去的人群,游客只好蜷缩在路灯狭窄的阴影下,彷徨地喧嚣着。

我从广场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广场的那一头走回这一头。

我仿佛正在走回历史。

我站在广场中央,烈日炙烤着我,汗水和泪水一同止不住地涌出。我努力地捕捉那些穿越了时空的声音,抗议、争吵、对话、绝食——曾经大家都是龙的传人,但如今魔龙发出了令人战栗的怒吼,广场上却只剩下抱着盒子的老太——“老冰棍两块一根”——无力地回荡在空中。

鲁迅说,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相信。维多利亚的烛光,传遍世界的徕卡照片,还有绝食的他他他他,时至今日也沦为了被反复解构的Icon式的记忆。可我还是要回到这个广场,我要试图去理解,理解他们,理解那些和我来自不同时空同样学校同样年纪的年轻人。我要去理解他们走出学校的勇气,去理解他们竖起雕像的勇气,理解他们争先坐在第一排的勇气,理解他们跳入时代狂流的勇气。

他们被“他们”安排了种种罪名,他们的名声都臭了。有的已经不再提起他们的青春,有的还在徒劳地奔走。他们都老了。但这不重要,我想要理解他们的青春。

他们曾经年轻过。


五年前,我们可以在作文里若无其事地写下“广场上穿着花格子衬衫的姑娘与履带缝隙里沾着泥土的蝴蝶结发夹”,今日我却只能在丑陋的白色凉亭里,看“他们”用2019年的最新科技扫过每一个人的身体,再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一张张地翻阅我包里的门票、明信片、草稿纸、哲学书,仿佛书里藏着能让时光倒流的神秘力量。我站在那里,仿佛身体被劈开,皮肤被一点点地剥离下来。白手套不耐烦地挥了挥,我随即被丢到一旁,看着下一个可疑的背包被打开,被抽离,被强奸。

那一刻我明白,虽然我已经对民族主义概念下的国家、对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国民失去了大部分的信心,但我更不愿意看到人这样屈辱地活着,不要看到人浑浑噩噩地当着奴隶还高唱赞歌。

我要努力。尽我可能地努力。我要去学习斗争的方法,我要去思考究竟哪些是我力所能及今日就能做的,哪些是我力有不能及但努力也要做的,哪些是真正重要、要知其不可而为之的。

我是个疯子、胆小鬼和爱说大话的骗子。但我们怎能在苦难面前别过脸去?


2019.5.28 于绝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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